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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星被困室友:不把腿打斷 我就是下一個他

2017-08-04
来源:《财经天下》周刊

  李冬曾是李文星在傳銷組織裏的室友,他經曆了被煙頭燙鼻子,火機燎腿毛等虐待,最終靠“苦肉計”才得以脫身。在他看來,與李文星唯一的區別只是自己比他更幸運。


  李文星事件持續發酵。來自山東農村的李文星,是東北大學2016屆畢業生。他通過互聯網招聘平台“BOSS直聘”陷入招聘騙局,誤入傳銷組織。7月14日,李文星屍體在天津靜海區被發現。

  AI財經社獨家采訪了李文星的被困室友李冬,以下為他的口述。

  “我也是在BOSS直聘上被騙的”

  我是通過媒體看到李文星死亡的消息的,很震驚。在那個叫“蝶蓓蕾”的傳銷組織裏,我倆曾住在一起。他話不多,跟其他人也沒有多少話說。聊天後知道,他家是山東德州的,因為我也經常去德州,算是有了共同話題。

  但我比他幸運得多,如果不是我策劃一場苦肉計,襲擊傳銷組織者,又把自己的腿打斷,可能最後都不會被放出來,最終的遭遇或許會跟李文星一樣。

  先從頭說起。我叫李冬,25歲,比李文星大兩歲。畢業於北京一所理工類高校,學的是IT專業,已經工作兩年。之前的工作不太穩定,有好幾份工作都是在BOSS直聘上找的,一開始覺得BOSS直聘是一個人性化的招聘平台,可以直接跟對方公司的負責人聊天。之前找工作,有幾次成功的面試經曆也是通過這個平台。

  今年5月,我想換工作。在BOSS直聘上看到有一家叫北京泰和佳通的公司(編者注:在國家企業信息信用公示系統裏並未收錄該公司,在BOSS直聘上的相關信息也已刪除),招聘軟件測試人員,這個公司的招聘有簡單的電話面試,詢問了我的工作經驗和做過的項目,全程大約十分鍾,電話面試後一兩天給我發了OFFER。

  李星文畢業照 圖片來源於網絡

  現在看來,這是一個死亡OFFER,接到通知,讓我去天津上班,我也懷疑過,但沒有多想。我坐城際從北京到了天津西站,組織者給我發了路線,先坐地鐵到周鄧紀念館,再轉公交588,坐到蘇寧電器,下車有組織的人接,然後就被接到家裏,跟我說是先安排我住宿。

  我到了“家”以後,都懵了,一幫人在一個農家小院裏。我猜到至少是個非法組織,然後就反抗,想走。一個人上來一把掐住我的脖子,被掐到有窒息的感覺後,我只能求饒,十分恐怖。

  有三個人看著我,一個人跟我講話,旁邊還有兩個人圍著我。新人進去的規矩是要被“吼”,我如果說“想出去”這樣的話,領導會很大聲地吼我。但他們從來不說髒話,如果忍不住,髒字就用“打廣告詞”代替,比如,“我打廣告詞你全家”,如果有人說了髒話,會被要求做俯臥撐,這被稱作是獎勵,因為他們說組織裏沒有懲罰。

  其實,每天在這個家裏呆的時間很短,因為要躲避警察,組織者會把我們帶到荒郊野外或者農田裏坐著,一坐就是一天一夜。所以,有不少應聘者是直接從車站被帶到田間地頭的,人家一看就知道上當了,掉頭就跑,可組織者人多,直接給拖回來,我看到有的人因為掙紮袖子都被扯下來了。

  用頭撞碎玻璃

  這個傳銷組織叫“蝶蓓蕾”,是做一款所謂的化妝產品。我們這個所謂的“家”就相當於一個組織,內部有一定的等級,我們所有被騙進來的人必須交2900元買一套蝶蓓蕾的化妝品,買了之後,我們這些普通人就被稱為“老板”。優秀的老板,會被提拔為“小扛”,相當於副班長,“大扛”相當於班長。被稱為“導”的是一個家裏最大的,相當於班主任。

  剛來時,導會給我們培訓,沒有材料,都是口頭講授,大約半個小時,還講得很快,根本聽不清在說什么。導會讓記憶好的老板用筆記本記下來,再去背,然後給新人講,就像相聲《報菜名》一樣快,內容包括自身改變、家的規則和治理等等。

  更高級的領導叫“大導”,我只見過一次。“大導”給大家講課,說最多四五個月我們就可以成代理商。我們算過,需要賣十幾套產品,大概需要交四五萬。所謂的賣產品,就是騙親戚和朋友交錢,但實際上這個化妝品只是個概念,我從頭到尾都沒見過產品。

  圖為在招聘會外排隊的求職者。

  他們會講一些暴富之類的,就是他們的歪門邪說嘛。我呆在裏面都不怎么聽的,但有些人是真的執迷不悟,會被洗腦。一個“腦殘”還來指責我,問我既然來了,為什么不努力學習,也不知道是真被洗腦了,還是假裝來迷惑其他人的。

  裏面的人都是大學剛畢業,或者畢業一兩年的,有的還是有一定工作經驗。組織發展下線要么是靠現有的人拉朋友,比如有些人是有手機的,用來發展下線,拉一些朋友,或者提升“身價”後,成為代理商等等;另一種方式就是導們通過互聯網招人。不僅是boss直聘這樣的招聘軟件,還有其他的聊天軟件。最奇葩的一哥們玩網戀,直接找女朋友找過來的。

  其實,我來的第一天晚上,就給他們來了個下馬威。這個家的負責人姓劉,我們叫他劉導。晚上趁大家不注意,我突然沖到窗邊,直接用頭把窗玻璃撞碎了,脖子上被劃開一個小口子,他們應該是害怕了。劉導沒辦法,讓我罰站,從晚上11點半要站到第二天上午11點,但我站了一會兒,就假裝暈倒了,他們又嚇到了,趕緊弄熱水給我喝。

  可能是覺得我不是一個善茬,或者是怕影響其他人,第二天,我就被轉移到田導家。其實每個家裏有16個人,這是上限,是有規定的。進來第六天,沒辦法了,被迫交了2900元,對我的稱呼也從帥哥變成了老板。

  少言寡語的李文星

  其實,所謂的家是租的農家院,農村常見的那種磚瓦平房,我沒有見過租給他們房子的房東,也不知道多少錢。

  在家裏的時間很短,每天大多是在野外或者農田裏圍坐著,為的是防“土狗”抽查。所謂“土狗”,是他們對警察的別稱。我們每天大概就是晚上十二點回家,然後睡到半夜三點會再讓我們出去,扛著被子去野外呆一天,相當於野外露宿。野外冷倒是不冷,有時候有太陽的話會特別熱,有時候會下雨。有一次,晚上沒回家,就是直接在外面睡的,還下雨了。雖然也有女生,上廁所跟我們一樣,只能就地解決。吃飯的話,他們就是會向周邊的一些小超市打電話訂一些東西。早晚各送一次吃的。

  每個人一天要交大概六七塊錢,微信轉給負責人,有時一收就收一周的生活費。但我從來沒交過,我把錢全轉給朋友了,就一直賴著。

  有人會問:如果我們是正經生意的話,為什么要躲警察?但他們就會說,國家現在對我們的項目不太認可,沒有立法,然後胡扯一大堆。

  讓我特別心寒的是,有一次十幾個人在野外坐著,警察得知消息趕了過來,可能是有人報警了。但附近的村民卻給導通風報信,在警察來之前,我們就被轉移了。

  李文星遇難的水塘。

  在田導家住的時間最長,大約二十多天。就在這裏,我見到了李文星。他也是從其他導的家裏換過來的。雖然說到德州我很熟,又是他的老家,可他話太少,不愛說。但我發現,他來的時候眼睛是紅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當時,我們基本上都是在野外,導就組織我們打撲克,他們會拿兩副或四副牌,打雙升,李文星也跟我一起打,但也基本不說話,感覺他很內向。不過,他跟我說起話來,聲音很洪亮。

  大概過了三四天左右,他就被換走了,為什么走和去哪個導的家裏我就不清楚了。這種人員流動在這個組織也算是正常的。因為組織者怕我們之間熟悉了後會鬧事,所以就把一些人故意調走。

  他走之後沒幾天,我就策劃了第二起事件。我再次裝暈倒。但這次沒等來熱水,而是被他們用打火機燒我的腿毛,我一下就蹦起來了,現在還有個印子。更可怕的是,他們會拿煙頭燙我鼻子,現在也留疤了,另一個更壞的人用拳頭直接打我的眼睛。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他們下手沒輕沒重,但對於聽話的人,他們不會動手的。但那時,我不知道為什么,已經沒有害怕了,就一個信念,就是要出去。

  我慢慢了解到,如果出去,只有兩條路,第一種方法是拉人進來,另一種方法就是交錢買產品。有朋友事後說,在野外可以跑啊,但他們人不少,根本逃不掉的。

  所以,我准備籌錢。我有手機,准備打給姐姐,但他們會盯著我,我剛說我進了傳銷組織,他們立刻把我電話掛了。

  我比李文星更幸運

  沒辦法,我又策劃了“苦肉計”,一個小扛跟我關系好,他說可以幫助我,我就讓他用棍子打我,往死裏打,但要有個由頭。這個好辦,我拿著手機就奔著一個大扛去了,准備用手機砸他的頭,但一緊張,沒砸到。不過,這不影響設計的劇本的效果,他很生氣要收拾我,這時那個要幫我的小扛站了出來,直接用棍子打在我小腿迎面骨上,我這輩子都沒有這么疼過,感覺腿應該是斷了。

  我被抬到床上,腿腫了起來。他們嚇壞了,雖然不敢帶我去醫院,但幫我買了藥,可我覺得沒有用,畢竟是斷了。大扛坐在我身邊,用手機砸我的頭,這就是對我白天的報複吧,直接把我的頭砸破了。

  我的腿慢慢鼓起一個大包,但我發現我還能動。他們說要幫我把包擠掉,放出膿來就好。可沒幾天,我腿部感染了。

  李冬受傷的腿。

  我再次被轉移,送到一個張導的家裏,還把我隔離起來。我被單獨安排在一個屋,不受管制,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渴了就讓他們拿水喝,但不可以出屋門,去院子裏上廁所需要打招呼,相當於被囚禁起來。“導”說讓我拿些錢,給我買水果吃,讓我的傷好的更快些。

  可能他們覺得我是個大麻煩,一是因為我是個刺頭,二是我的腿感染得越來越厲害,必須去醫院治療了,所以主動跟我說讓我籌錢。只要800塊錢,就可以放我走。

  我通過微信,找朋友借了1000塊錢,轉給了導。當天晚上,他們就叫了一輛出租車把我送到天津站。我拿剩下的200元買了車票,直奔我姐所在的城市。我姐看到我的樣子,失聲痛哭,馬上送我去了醫院。

  大概一個月的時間,腿慢慢好了。期間,接到一個仍被困人員父親的電話。因為在裏面的時候,他曾用我的手機找父親要過錢。我馬上跟他父親說明情況,後來他父親帶人過來,把兒子救了出來。另外,有兩個小扛也成功逃了出來,還曾跟我聯系。

  出來之後,我也想過報警,但我腿受傷很嚴重,我就想趕緊回家,完全顧不上其他的了,就想著能回家就趕緊回家吧。

  今天看新聞,天津警方出手,端掉了這個組織,但聽說其中一部分也轉移了,去了滄州。這幾天看到李文星的新聞,還是非常難過。我在想,如果他沒有鬧事的話,這些人不會對他動手,但如果像我這樣折騰的話,這些人肯定也會下狠手的。

  如果沒有“苦肉計”,我可能也出不來了。現在想想,我跟他唯一的區別就是我比他更幸運而已。

  (應受訪者要求,李冬為化名)

  李文星死了 可他不是魏則西

  我們無法找到一個最終的殺手。李文星被一個著急的時代殺死了。

  互聯網公司的社會責任再一次成為公眾議題。

  3個月前,剛剛畢業一年的青年李文星誤信了一家招聘平台上提供的虛假信息,只身一人落入天津靜海的傳銷窩點,大約一周前被人發現了屍體。

  和魏則西事件中的百度一樣,直到一個人死了,才讓人們發現了某一互聯網平台的道德漏洞。

  讓李文星走上亡命之路的那個關鍵——中介平台BOSS直聘陷入風口浪尖。事後這家公司做了堪稱高效的公關應對,創始人趙鵬也在新聞曝光次日以坦誠面孔懺悔,承認招聘平台沒有做好審核工作。

  與當年魏則西事件不同,人們對Boss直聘的指責也許很快會失去焦點。理由很簡單,李文星和傳銷組織都沒有付錢給這個平台——反過來說,這家公司可以將此解釋為它確實因疏忽而犯了錯,但罪不致死。

  邏輯真的是這樣嗎?

 

 

  李文星

  為什么招聘網站會犯這樣的錯?我們試著對這一行業的獲客、市場增長和成長壓力情況做了些了解——這家公司的商業模式裏是存在漏洞的,這也可能是快速增長的互聯網平台存在的Bug和急需解決的道德風險問題。

  與其它較為知名且已向會員收費的招聘平台比起來,Boss直聘采取了一個較為寬松的驗證模式。從2015年初上線至今,Boss直聘執行的是“招工單位只發一個職位,資料合規,可以先發;不觸發舉報,可以招聘”這一機制。換而言之,用戶可在平台上輕松注冊成為公司“boss”(職位發布者),然後發布一條招聘信息,不需進行公司信息、個人身份認證等手續。

  這是一個極低的用人單位准入門檻。雖然在聲明中,Boss直聘稱會讓用人單位提供企業郵箱認證、不斷積累認證招聘者及其所在公司的官方郵箱並入庫,也會有專門的人工審核流程。

  一位了解Boss直聘的技術專家對36氪說,“郵箱方式更適合驗證大企業,對於小公司通常是無效的,因為它們的公司沒有知名度,郵箱也容易造假。企業郵箱的庫不可能記錄那么全面。而且據我所知,boss的人工審核流程也不嚴格,至少不算是核心部門。”

  簡化企業用戶的注冊流程,對於一個新崛起的平台無疑是關鍵的。在一個激烈的戰爭環境中,這些機制可以極大幫助它快速吸引流量。根據今年7月的TalkingData的監測數據顯示,招聘行業老牌巨頭智聯招聘和前程無憂51job的用戶活躍率分別為21%和14%,較處於第二梯隊的Boss直聘的12%,已經沒有明顯優勢。

  和其他招聘平台不同,Boss直聘不收會費,但這一行為也讓傳銷公司們行騙和犯罪的成本大大降低了。好處比較明顯,企業更願意聚集過來,一些不太合規的“招聘”需求也可以無成本地卷土重來。“從技術上來說,一個招聘方即使被平台下線了,再換個公司名字或者職位,就可以重新再發”,上述人士說。

  對於一個招聘平台而言,KPI通常集中於企業發布的職位數,其次是C端用戶的日活,以及兩端的互動量。

  從去年年底開始,Boss直聘開始加大了線下分眾廣告的投放,營銷活動也從未間斷。就在昨天,李文星事件爆發時,平台還宣布首屆短視頻招聘節圓滿收官,“papi醬等紅人集體參與”。

  我們無法斷言,今天的危機是Boss直聘在重大競爭壓力下作出選擇的結果。

  它的確面臨這樣一個競爭環境:前有老牌招聘企業智聯招聘、前程無憂的直面抗衡,對於很多企業的HR來說,他們用智聯招聘和前程無憂用了十多年,有使用慣性;後有垂直細分平台拉勾後起追趕,周圍還有58趕集、領英全面切入藍領、高端白領招聘。在it桔子上面搜索和“招聘”有關的公司,能搜出近千家。

  這是個已經異常擁擠的賽道。一些潛規則彌散於整個行業。怎么生存下去,並且不被對手狠狠甩在身後,這是參與其中的玩家不得不直面的現實。一家知名網站負責人對36氪說,招聘將成為其一個重要盈利手段,而就在去年,為了能夠在數量上趕超競爭對手,這家公司確實曾縱容了一些不那么健康的帳號在平台上存在。這些不健康的帳號,主要指那些收錢幫忙介紹工作的職業中介。

  這是一個著急的時代。求職方急著快速找到工作、用人單位需要更簡單更低成本地發布信息,而中間平台則忙於搶占市場和收獲利益。

  “所以那些在求職市場上競爭能力不高的、急於找到工作的大學畢業生以及藍領人群,最容易成為傳銷組織的受騙方。”上述知情人士說。

  我們一點兒也不想過多譴責像Boss直聘這樣的年輕創業公司——它們一路走來非常艱辛。但我們還是想提出一個疑問:如何才能建立一個健康而有效的競爭機制?又該由誰來制定?假如公司自己迫於成長壓力而放松了道德標准,那么資本方會迫使它重新回到軌道上嗎?還是市場?抑或競爭者?

  我們悲哀地發現,在產生這一機制的方面是缺位的。

  發現李文星屍體的水坑

  李文星的死也許會帶來一些變化。就在今天,58集團發布了一個將加大打假反黑力度的聲明,稱從今年1月至今,通過資質審核,發現並清退890個會員用戶涉嫌資質虛假;發現並拒絕1.5萬個普通用戶提供虛假資質。同時,對於未認證營業執照的用戶,共發現數百萬帳號存在企業注冊灌水行為,已全部加黑用戶帳號。在此之前,這家公司的招聘信息真實程度也經常被詬病。

  這說明,企業並不是沒有能力發現並抵制虛假資質的企業用戶。但它們需要一些“動力”。

  最新的消息是,Boss直聘宣布從8月3日淩晨開始,調整了審核策略,對於所有招聘者執行事先審核認證的流程。不久之後,在目前材料審核的基礎上,會采取如身份證、人臉識別等更為准確的審核認證措施。這是以一個青年生命流逝換來的整改方案。

  站在上帝視角看,李文星之死比魏則西事件更為複雜。如果說魏則西之死可以歸責到百度和莆田系的話,那么李文星的死則無法找到一個明確的殺手,它甚至可以看成是個人、社會、類似BOSS直聘這樣的平台共同釀造的悲劇。

  5年前以 630 分的高分考入東北大學2012級資源勘查專業的李文星不會想到,短短幾年間,這個專業本身的就業趨勢就從不愁工作到陷入低穀,雪上加霜的是,過去幾年東北經濟的下滑使得在當地找一份如意的工作變得更加困難,李文星的同學畢業後從事本專業工作的人不到10%。

  這些大的經濟形勢的動態變化,使得大二之前品學兼優的李文星陷入一個困局,從寒門考上985名校的他,繼續從專業的框框裏尋找就業機會,很大幾率難以實現讓自己的母親不再在造紙廠上夜班的夢想。

  大三的時候,李文星頓悟了,他所讀的書,家中長輩們的期盼,還有學校的安撫,搭建起來的終究只是一個不真實的生活。他想換到計算機行業,“北京IT業賺錢特別多”。

  但根據李文星同屆校友的反饋,東北大學的雙學位或者輔修機制非常弱勢,為了應對隨之帶來的招生問題,學校把資土院和冶金院的所有專業打包,組成兩個工科試驗班,又把理學院的專業打包成理科試驗班,這意味著李文星在學校內換個專業的機會,相比那些南方較為開明的學校要更加困難。

  李文星只能等到自己大學畢業之後再“換”一個專業,這一次,他在著名的IT教育機構達內科技繳納不菲的學費進行了職業培訓。

  過去5年,中國只有三個民營行業的從業性價比高——互聯網、金融、房地產,進入其他行業都有可能被視為入錯行,尤其是移動互聯網在過去幾年的突飛猛進,使得程序員成為少有的可以通過個人努力就可以改變自身社會地位的工種。

  在這種大背景下,程序員培訓學校應運而生,像李文星畢業後選擇的達內科技,已經是著名的美股上市公司了。

  李文星在達內學了Java半年,但是他在就業的時候,並沒有如願通過那份月薪只有6000工作的試用期,盡管這個數字已經是北京程序員從業者的底線了,李文星和室友感慨,“985學校的畢業生還不如一個二本的計算機專業畢業生”。

  在程序員這個行業裏,達內這類培訓機構一直存在非議,“通過大肆做推廣來吸引生源,卻不花資金和精力來提高教育質量”的指責隨手一搜便是,而這個生態下誕生的簡曆造假等亂象也為各個互聯網招聘部門深惡痛絕。

  當然,這類IT教育培訓機構最大的坑是先就業後付款,這種模式具體運轉起來就是,先是承諾包就業,學費分期慢慢還,但實際上會直接把這筆學費轉嫁給借貸公司,學業完畢後,不管承諾的工作是否成行,學費的高利貸都得還。

  隨便找一個免費法律咨詢服務的網站,只要一搜達內兩個字,就會出現一大批因為達內沒有實現承諾的“包就業”而不想給培訓費,最終被追債、告上法庭的學員。

  在李文星之死的路上,讓他相信學半年就可以如願在“3年成為高級工程師”的人,是否也應該擔上一份責任?

  再回到讓李文星亡命之旅的終點站——天津靜海的傳銷窩點上,這更像是一個深刻的社會問題。

  “全國傳銷看北海,天津傳銷看靜海”,盤踞在靜海的非法傳銷窩點屢禁不止。根據《中國工商報》的報道,自2008年至2014年6月間,靜海區工商、公安機關累計集中開展打擊傳銷行動近 400 次,累計取締傳銷窩點1300個,解救被限制人身自由人員300名;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李文星遇害的這個時間節點上,靜海區政府剛剛通報了一起針對傳銷窩點的精准打擊。

  靜海的傳銷屬於典型的“北派暴力傳銷”,李文星所進入的蝶貝蕾就是其中的一種,主要組織方式是人身束縛,一大堆人住在小平房內,廁所只是牆角圍塊布,放個桶,睡覺的時候就是打個地鋪一堆人擠一起,條件非常艱苦。

  根據和李文星一同受難的脫困者反映,李文星進來之後就被反複洗腦,一開始訓斥打罵,之後又是給錢獎勵,不給用手機,家裏打過電話來只能開外放念稿子。

  目前李文星具體的死因尚不知悉,但是在這樣的人身束縛下,任何人間的慘劇都有可能發生。

  在李文星之死之前,近期另外兩起引發廣泛社會關注的傳銷案件屬於南派傳銷,一個是打著“扶貧濟困、均富共生”口號的善心彙,另一個是旨在為“西部大開發”貢獻支持的1040陽光工程,二者的核心都是以國家的名義拉人頭收錢,但最後這些錢都流落在各級代理身上。

  應該說,南派傳銷的手法要更為高級,只騙錢不騙身,而且往往是那些明知這是傳銷的人最活躍,這些心智健全的人賭自己不會是最後一個墊背的,面對政府的查封,他們是反對情緒最濃的“受害者”。

  無論是南派還是北派,借助移動互聯網浪潮的傳銷集團比以往更能快速完成組織的下沉裂變,就像李文星之死的直接源頭是BOSS直聘一樣,越來越多的傳銷組織通過移動互聯網軟件尋找他的目標群體,可能是微信群,可能是陌陌,也可能是一款遊戲裏的社交系統。

  諸如天津靜海、廣西北海地區的傳銷集團已經成為納稅大戶,在這種利益關聯下,針對傳銷集團的打擊力度究竟如何?為什么十多年來依然屢禁不止?

  傳銷的影響面要比我們想象當中更為廣泛,盡管安利這類公司已經在法律層面上告別了傳銷的范疇,但是按照這個模式發展起來的企業不在少數,尤其是兜售高價醫療保健品的公司,其發展線下的套路和傳銷本身有著極大的相似性,但他們一直安然無恙。

  在李文星遇害的天津,背負著“傳銷”質疑的企業層出不窮,從這個城市最知名學府的捐款人,到這個城市的足球地標,概莫能外。

  菲茨傑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寫道,“當你想批評他人的時候,你要了解,並非世上每個人都擁有你擁有的東西”,也許換一個年輕人,李文星在出身、專業以及就業上迷茫、對IT互聯網的迷信等連環悲劇就可能不會發生。

  但和魏則西走投無路不同的是,李文星在邁上踏往天津的城際列車前,已經和自己的室友反饋過這家企業不靠譜的直覺,但最終,或許出於自尊心,或許出於囊中羞澀,他踏上了死亡列車,走向了鬼門關。

  從前那些基金券商、傳統媒體、4A廣告公司、500強中國總部,寄托著年輕人對職場的理想,而現在又是互聯網和創業承載起一眾人的夢想;但和網絡文學、電影、電視、廣告裏描繪的世界不同,這個社會的生存環境是是殘酷的,如果不全副武裝,吃虧是遲早的事兒。

  在傳銷生態難以根治的當下,悲哀的現實是,每個人都得提高判斷力,自我保護。

  而對於無形中釀成李文星悲劇的各個平台,我們重申亞馬遜創始人傑夫·貝佐斯在其母校普林斯頓大學的畢業典禮上的那句名言:善良比聰明更為重要。

[责任编辑:朱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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