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如果有來生,
我下一輩子就不做詩人了。
我不是後悔今生做詩人。不,我做定了。
我是帶著使命的,必須把它完成。
但如果有來生,如果有得選擇,
我下輩子要做一個不用思考的人,
我會心誠意悅地服務人群,不用文字,
而用實際行動:一個街頭補鞋匠,一個餐廳侍應,
一個替人開門提行李的酒店服務員。
我會更孝敬父母,更愛妻女,更關心朋友。
我會走更多的路,爬更多的山,養更多的狗,
把一條條街上一家家餐館都吃遍。
我將不抽煙,不喝咖啡,早睡早起。
我可以更清貧,永遠穿同一件外衣;
也可以更富裕,把錢都散給窮苦人,
自己變回清貧,永遠穿同一件外衣。
一個擁有我現在的心靈和智慧
又不用閱讀思考寫作的人
該有多幸福呀。我將不用贊美陽光
而好好享受陽光。我將不用歌頌人
而做我所歌頌的人。
——黃燦然《來生》
“可以了。”
獨自坐在光影縱深處,面對鏡頭的黃燦然顯得瘦弱而驚慌,只有手中的香煙可以暫時安撫他對這塵世的不適。翻開黃色封面的《奇跡集》,裏面寫著他對自己下輩子的期許:不抽煙、不喝咖啡、早睡早起……和這半輩子大相徑庭的生活狀態。
更重要的是——下一輩子就不做詩人了。
很多時候,當我們用假設的口吻談來生,其實只是在觀照當下的心境,還有那些撲空與錯過的今生的願望。
人生只有一次,沒辦法把所有的人生樣態都過活一遍。從篤定地選擇做一個詩人並以此為命運的那一刻起,這一世的黃燦然就注定了終生都得去思考、去和自己糾纏、去追問世事。
他其實是安於詩人這個身份的。他生來就有詩人的特質,從田野裏、村子裏、半空中汲取養分;他著實對身外的大千世界都充滿感覺,他可以對著電線上的鳥兒吹口哨,也可以長久地注視著石板巷裏一窩剛出生的小貓,任何尋常的街景、日落、行人,甚至路邊的一塊小石子,都能在其心中蕩起漣漪。他太敏感了,迫不及待想要去抓住所有映入眼簾、所有打動自己的事物,並用精准的詞彙去捕獲它們、記取它們。
他沒辦法不做詩人,因為太愛這個世界和世間的一切。翻看黃燦然的詩集,你會發現,生活的細微日常全都可以成為他寫詩的由頭,那些被你漠視的、不以為然的匆匆過客,全被他的詩持久定格和永恒延展:城市的人行道上看到的婦女、上班巴士上遇見的青年、美麗的女孩、內向的老人…….他執迷於他們的神色,並試圖去揣測他們面孔背後的靜水深流,即使這些人只和他打了個照面。
只是作為詩人的人生,也有其不堪承受的重。所有描述、思考、追問,也許都只是一個有始無終的過程,那個過程折磨你、撕扯你,讓你陷入某種虛空,陷入無意義。很多年前,鬱達夫就曾這樣檢視過自己:”若說人的生活可以塗抹了改作的時候,我的第二次的生涯,決不願意把它弄得同過去的二十年間的生活一樣的!我從小若學做木匠,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間房屋造成了。無聊的時候,跑到這所我所手造的房屋邊上去看看,我的寂寥,一定能夠減輕。我從小若學做裁縫,不消說現在定能把輕羅繡緞剪開來縫成好好的衫子了。無聊的時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縫紉的纖麗的衫裙,打開來一看,我的鬱悶,也定能消殺下去…… ”這可能是大多數文人的通病:以為自己若是從事別的看起來更實實在在的工作,也許會活得輕松容易些。這不過是思考了太久的人的精神緩解劑罷了。
但黃燦然是真的熱愛這世間的一切人和一切職業。他的詩裏,寫過一個叫肥仔的雜務員,健康、勤勞、幽默,服侍自己也像服務別人那般近於神聖;他也寫過熨衣服的老人,在整潔的店面裏安靜地工作,給淩晨下班回家的人以靈魂的慰藉。這些用實際行動服務別人的工作,不需要思考,卻可以用生命的熱忱原力去擁抱生活,也許反而更接近生活的本質。所以黃燦然才會在另一首詩中說:”對於想從事詩歌藝術的人,我鼓勵/生活美好,但詩歌藝術更美好。/對於想退出詩歌藝術的人,我鼓勵:/詩歌藝術美好,但生活更美好“
詩人一樣要生活。為了完成詩人的使命,黃燦然做著繁重的翻譯工作,靠微薄的稿費維持基本生活,偶爾遭遇變故便只能求助於朋友的接濟。他用自己今生的清貧喂養著永世的詩歌。可如果有來生,他卻願意更清貧,只要能好好享受陽光。當然“也可以更富裕,錢都散給窮苦人“,做一把自己歌頌的人,哪怕變回清貧,哪怕”永遠穿同一件外衣“。
來生可以做的還有很多。比如“更孝敬父母,更愛妻女,更關心朋友“,把那些今生做得不夠好的事情做得更好;比如”走更多的路,爬更多的山,養更多的狗,把一條條街上一家家餐館都吃遍“,體會所有最簡單的幸福……
可是,真的有來生嗎?
《春天讀詩•5》簡介
所有迷狂的、果敢的、痛楚的、寂然的生命,都是理智與情感共同作用而生的奇跡。《春天讀詩》誠意歸來,第五季我們與穀川俊太郎、黃燦然、藍盈瑩、阿多尼斯、蔣方舟、芒克、楊煉、黃璐,一起踏上理智與情感的旅程,找尋那些隱秘在內心深處的堅硬與柔軟,用最坦然的本真,回應這愈發喧擾而凶猛的世界。曆時6個月的拍攝制作,只為在這個春末給你帶來最詩意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