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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許子東:為什么大家都在迷戀北上廣?

2018-05-30
来源:時代書局

  前年在北京辦講座,碰到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婦,兩人分別是大網站和出版社的普通編輯,開著一輛寶馬X1,顏色並不好看,據說是特價產品。他們開車送我,在四環路上塞了一個多小時車。

  從聊天中得知,他們多年前在北京四環外買了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當年一百多萬,現在值八九百萬,可是他們卻說毫無意義,只有一套房,賣了也買不起新的,每天上下班在路上至少要花三個多小時。看得出,他們在北京生活壓力很大,牢騷很多。

  於是我就問:“你們都是武漢人,為什么不到武漢找類似的工作呢?房子賣了八百萬,到武漢兩三百萬就可以買到更大的房子,餘下的雖說不能坐吃山空,但至少可以大大減輕生活壓力,也許還可以環遊世界,不會整天塞車在霧霾路上……為什么不逃離北京呢?”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男的說:“我們也想過,也有實際可能,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或者說不甘心。”女的問:“許老師,設身處地地想,你會離開北京嗎?全家,而且可能是永遠的離開?”,一下子把我也問倒了。

  北上廣,在中國已經是一個符號和一個象征了。房價飛漲,生活艱難,但又極具吸引力。有人為了進入北上廣,不惜一切;有人卻又生出念頭,想逃離北上廣。

  塞車的大把時間裏,我跟他們一條一條地仔細分析。

  首先,你們的生活目標到底是城市,還是工作?是戶口,還是專業?

  幾十年前問這個問題真是太奢侈了。1966年6月13日全國停課鬧文革的時候,中國有大學生五十四萬、中學生一千多萬、小學生一億多,全部停課。這三個數字構成了一個三角形,一個中國知識人口的金字塔。除非是被迫或是思想覺悟特別高的人主動去邊疆,否則正常的北京人、上海人是不會離開的。為了專業需求放棄大城市的人極少,因為有專業需求的大學生總數就極少。

  今天不同了,小學生還是一億多,可是初中、高中生各有兩三千萬,在校大學生也是兩千多萬。如果說,五十年前中國的知識人口是一個金字塔,那今天就是阿波羅神廟上的柱子,下面略寬,上面幾乎一樣粗,這樣才有機會再談知識人口的結構變化、對全民文化需求以及思想意識形態的影響。

  回到北上廣話題。這說明幾千萬大學畢業生,現在有選職業還是選地方的權利了。有數據表明, 2012年,北大有七成的本科生和四成的研究生選擇京外就業。到2015年,清華畢業生京外就業率已經連續三年突破50%。北大、清華的畢業生如果自願降低專業要求,隨便在北京找個工作是很輕松的;選擇京外就業,說明他們的職業考慮大於城市的考慮。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健康的方向。

  在美國,大學生、研究生很少有把在紐約、芝加哥、舊金山生活作為人生最高目標的,如果在二、三線城市有一個機會(美國沒有二、三線城市的說法,姑且用之),薪酬多30%-50%,他們多半會轉工跳槽了,不光是為了錢,薪酬代表職位,代表你受重用、有前途。

  這種情況跟美國各城市之間生活方式接近、物質差距不那么大有關。如果一批老同學見面,一個在達拉斯年薪十五萬,一個在紐約年薪十萬,當然前者更自豪。而假如這種情況發生在中國呢,一個在武漢掙一萬五,一個在北京掙一萬,大家會怎么看?他們自己又會怎么看呢?

  這不單是北京、上海的問題,台灣、香港的大學生們,迄今為止大部分都從未想象過要到別處去謀生(別處不是指巴黎、紐約)。因此,台灣大學畢業生起薪點22K台幣已經炒了很久了,22K台幣相當於五千多人民幣,相當於北上廣一個出租車司機的工資,可是台灣的總體生活水准更高。同樣,香港大學生面臨外來人才的競爭,找不到出路,前途堪憂。

  如果以專業優先來選擇城市,不同專業就有不同的選擇。

  如果是在大學教書或者做研究,那么城市不重要,大學才重要。美國很多一流大學都不在“北上廣”級城市,普林斯頓、斯坦福都是獨立的小鎮。芝加哥大學雖然在大城市,卻靠近城南的貧民窟,絕非適合居住之地,但是人們只追求專業,不在乎環境。中國的問題是好大學集中在北上廣,北上廣壓力大,選專業、選城市成了一回事。

  從事新技術,高科技領域呢?

  矽穀在加州中部小城,穀歌、波音在華盛頓州西雅圖。而在中國,你要做IT,要到高層的研究機構,就要到北京中關村,各大門戶網站也都集合在中關村。我開玩笑,要是那裏一停電,中國的文化中心馬上休息,這是科技產業布局上的“北上廣”。難怪這么塞車,城市化道路不可承受之重。

  也有些專業人士必去波士頓、紐約的,比如藝術、建築領域。學電影的必須去洛杉磯。想做官的倒無所謂,在美國哪裏拿到選票哪裏就好。在中國也是,要上升,先下到地方去鍛煉。

  隨著社會的發展,能逃離北上廣是一種奢侈,一種權利。

  如果說主動離城的是精英,那么努力進城的又是怎樣的人口呢?上海目前總人口2415萬,其中外來人口983萬,占三分之一以上。有統計表明,外來人口的就業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做本地人不願意做的事,另一類是做本地人做不了的事。

  上海的服務業77%靠外來勞動力,建築業74%,住宿餐飲74%,批發零售62%,制造業61%——說通俗一點,如果不考慮專業,想進北上廣的人口處在社會生產鏈的較低端。對他們來說,城市競爭天生就不公平:沒有戶口,小孩讀書成問題,沒有原來的公家分配房子等社會主義經濟的基礎,而且現在限制越來越多,進北上廣的門檻越來越高。

  所以,這么多人想進來,我們怎么舍得走呢?這對夫妻雖然沒有明說,我卻聽出了他們的意思。在中國人看來,大家搶著要的東西總是好東西。

  有篇文章述說北上廣新白領們的憂慮和心理優越感。心理優越是外部壓力帶來的,奪回控制感的需求,認為自己經過多年的殘酷競爭,爭得了相對光鮮的位置,今天能活在北上廣,說明自己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

  身為新北京人、新上海人有時候也懷舊,懷念家鄉,但還是相信北上廣的社會階層更平等些,女性平權更普遍些,子女前途更光明些。有些生活習慣、生活理念,對於社會新的遊戲規則的追求,都構成了他們無法從北上廣逃走的理由。

  所有這些都不能說是沒有道理的,我對那對夫妻說,你們都是大學生,有專業選擇的能力,也有經濟上的支撐。男方在大的門戶網站就職,或許在北京更有發展,可是現在很多地方的出版社都不錯。女編輯問,比方說呢?我說,廣西師大出版社就做得很好。可是“理想國”也是在北京啊,她這樣回答。

  全民迷戀北上廣,只是中國城市化進程的一個過程,而不是中國城市化的目的和理想。

  本文選自 許子東《書生之見:子東時間》

[责任编辑: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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