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先生是著名的文史专家,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创始院长。本文是他近日在复旦大学2018届本(专)科毕业典礼上的发言。
在复旦大学2018届毕业典礼上的发言
文| 葛兆光
同学们,老师们:
今天,很荣幸在2018年复旦大学毕业典礼上,作为老师代表致辞。这个毕业典礼之后,你们要离开学校,作为老师,有高兴,也有不舍,更有一些感慨。这些感慨,希望和大家分享。
每当我参加这样的毕业典礼,看到大家对学校恋恋不舍,我就会想,为什么大学生涯这么让人留恋?
2010年的5月,我突然有点儿明白了。那一年,我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参加了一次毕业典礼,那一天,原本很安静的小镇里都是人,从二三十岁的到一百岁的,都是校友——真的,真有三个百岁老人,坐在轮椅上来了——小镇里,到处是橘红色与黑色相间的校服,和象征普大的虎头形象。我问一个老校友,是什么让你如此热爱普大?他的回答是,因为普大给了他们知识,他们怀念给他们知识的老师。当然,他说的老师早已不在人世,因为这位老校友自己就已经快一百岁了。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老师会让他们留恋?这个问题让我一直在想,怎样才算是一个好的大学老师?
请原谅我坦率地说,现在的大学——我不是在针对或者批评哪一个大学——现在的大学,越来越像培训学校了。四年大学课程,变成了照本宣科、完成考试、给出成绩、把毕业证当作求职证明,老师和学生之间,就像签订了合同的甲方乙方,交完货,收完钱,一拍两散。于是,老师不让人留恋,大学也不再美好。
以前陈寅恪讲的“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丢掉了,《美国精神的封闭》(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的作者艾伦·布鲁姆(1930-1992)说的“保存人类理想的大学”也变质了,甚至连因空难而早逝的加拿大学者比尔·雷丁斯(1960-1994)在《废墟中的大学》(The University in Ruins)里所说“作为常识课堂的大学”都没有了。
很多年来我一直相信,大学的意义就是两方面:
一方面,大学的作用在传授知识。这需要老师用心去讲,学生用心去听。所以,我非常反感那些信口开河、哗众取宠,在课堂上灌水的老师,他们是在虚耗学生的精力,而我也替那些马马虎虎、应付了事、只为分数来上课的学生惋惜,他们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另一方面,大学的意义是保存理想。这需要老师对教学敬业,把它当成一种神圣使命,并且表现出对知识传统的敬畏和对探索精神的尊重,要让学生看到,老师身上是有着知识分子的自由精神和独立品格,这才能让大学不再是“废墟”。
各位毕业生同学,大学是会影响或决定你的命运的。在大学里,有那么多专业和不同领域,就好像在千万条可能的路上,你将从这里选定一条,独自开始你的人生和学习的旅程。大学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太重要,而老师恰恰是引领你选择道路最初这一段的人,所以,大学的老师也实在太重要,我希望,我和我的同事都能成为好老师。说实在话,老师不介意付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老师也不在乎回报,他只是在乎学生能不能有新的思想和知识;老师也不需要听感恩的话,但是他需要听到,我的学生走向社会之后对人类有所贡献。因此,请你们原谅,有时候我们可能过于严厉,有时候我们可能过于焦急。
二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在清华大学教书,有一个韩国女研究生,她现在已经是韩国一個大学的教授了,因为我的批评,她经常哭,毕业的时候,她问她的同学:“老师爱不爱他的学生?”从刚刚大家评选出的最受欢迎的好老师的纪录片片段可以看到,老师怎么会不爱学生。但是,老师更重要的是在知识上向学生负责,唐代的韩愈说,老师是“授业解惑”的人,我想,除了“授业解惑”,他什么都不是!
大学不是养鸡场,大学也不是歌舞厅,大学更不是股票交易所,它就是一个传授知识和保存理想的地方。只有当你的人生道路走了很久,回过头来回忆大学生涯的时候,也许,你才会像那位普林斯顿老校友那样,了解传授知识和精神的老师对你有多重要,也才会了解,大学所传授的知识和倡导的理想对你有多重要。
希望你们今后在继续追寻知识和理想的路上,永远记得你四年的大学生涯,也记得你的老师。谢谢。
《余音》
葛兆光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
国家与民族的动荡不安,把所有学者抛进巨浪颠簸之中,把那个时代知识人的心灵撕得四分五裂。在这些学者身上,可以看到时代的吊诡、潮流的变迁和思想的动荡,一个时代的学风与人格,仿佛在暗黑之雾中渐渐消失,学术和思想在互相刺激,知识与政治在彼此纠缠,理智与情感在相对角力。尽管说余音绕梁也可以“三日不绝”,但是“三日”之后呢?余音或成绝响,总会袅袅远去。
本书收录了葛兆光教授纪念晚清民国以来16位已故学人的随笔。这些人中,有的融入历史的大动脉中,有的成了被遗忘的暗流。作者回顾他们的经历,探寻他们知识、思想和信仰世界的“变”与“不变”,捕捉思想史与学术史、时代与个人间那微妙的角力与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