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今天,三岛由纪夫率领私人部队“盾会”进入总监部,绑架了师团长,并鼓动自卫队员重拾日本武士道,发扬忠君爱国的精神,为皇国崛起发动兵变。然而他的演说未得到响应,随后,三岛由纪夫返回屋中,按照日本传统仪式切腹自杀,并由其随从担任介错(断头人)砍下头颅。
三岛由纪夫正是以这种疯狂的方式,将自己的人生活成了物哀之诗。而余华,另一位钟情于极端之美的作家,则用冷静的笔调将这场真实发生的自杀仪式录入自己的“绝望哲学”之中。余华认为 三岛由纪夫的自杀是与众不同的,他的文学创作伸张了他的欲望,让他混淆了写作与生活。他活成了他笔下的人物,他也因此死在了自己的笔下。
三岛由纪夫自杀之后,他的母亲倭文重说:“我儿做步人后尘的事,这是头一回。”作为母亲说这样的话,显然隐含了一种骄傲,这种骄傲是双重的,首先是对儿子一生的肯定,她的儿子只是在选择如何死去时,才第一次步人后尘;其次是对儿子自杀本身的肯定,在这句貌似遗憾,实质上仍然是赞扬的话里,这位母亲暗示了三岛由纪夫的自杀是与众不同的。
三岛幼年的时候,强势的祖母对他实施极其苛刻的管教和约束,强行将他与母亲、同岁玩伴隔离开来,这段近乎扭曲的成长经历,对三岛的性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因为在三岛由纪夫这里,自杀不再是悄悄的,独自的行为,他将传统意义上属于隐秘的行为公开化了。新闻媒体的介入,使他的自杀不再是个人行为,而成为了社会行为。三岛由纪夫之死,可以说是触目惊心,就像是一部杰出作品的高潮部分。在这部最后的作品中,三岛由纪夫混淆了写作与生活,于是他死在了自己的笔下。
写作与生活,对于一位作家来说,应该是双重的。生活是规范的,是受到限制的;而写作则是随心所欲,是没有任何限制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将他的全部欲望在现实中表达出来,法律和生活的常识不允许这样,因此人的无数欲望都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在内心里转瞬即逝。然而写作伸张了人的欲望,在现实中无法表达的欲望可以在作品中得到实现,当三岛由纪夫“我想杀人,想得发疯,想看到鲜血”时,他的作品中就充满了死亡和鲜血。
从这一点来说,三岛由纪夫的写作有助于他作为一个人的完善,使个人的双重性得到了互相补充,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既当死刑囚,又当刽子手。”另一方面,写作使他的个人欲望无限扩张,他的现实生活却是越来越狭窄。对于其他作家来说,写作仅仅只是写作,仅仅只是表达隐秘的想法和欲望,他们的欲望永远停留在内心里面,不会侵入到生活之中,在生活中他们始终是理性的和体面的。可是三岛由纪夫不是这样,他过于放纵自己的写作,让自己的欲望勇往直前,到头来他的写作覆盖了他的生活。
就像他作品中美和恶的奇妙结合一样,这种天衣无缝的结合让人们无法区分开来。他说:“如果世上的人是通过生活与行动来体味恶的话,我则尽可能深深地潜沉在精神界的恶里。这句话其实是对恶的取消,人们通常只是以生活和行动的准则来判断什么是恶,什么是善?当恶一旦成为精神里的一部分,往往就不知所云了。
三岛由纪夫一再声称他对死、对恶、对鲜血淋淋的迷恋,在他的作品中,人们也经常读到这些,谁都知道这是事实。然而,三岛由纪夫与人们的分歧是如何对待这些,也就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通过什么样的角度来对待死亡、对待恶、对待鲜血。对于三岛由纪夫来说,这一切都是极为美好的,他的叙述其实就是他的颂歌,他歌颂死亡,歌颂丑恶,歌颂鲜血。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叙述是如此美丽?同时他的美又使人战栗。
所以说,三岛由纪夫混淆了全部的价值体系,他混淆了美与丑,混淆了善与恶,混淆了生与死,最后他混淆了写作与生活的界线,他将写作与生活重叠到了一起,连自己都无法分清。
在三岛由纪夫作品中,《忧国》这部短篇的重要性,一定程度上来自于他后来自杀所产生的影响力,作品里武山中尉自杀的动机和自杀时的壮烈,与六年后三岛由纪夫在市谷自卫队总监室切腹自戕时几乎一致。他驱车前往自卫队时这样说:“六年前我写了《忧国》,现在又写了《丰饶之》,没想到今天自己要实际表演了。真想象不出再过三小时我们就要死的样子是怎么样的。”
他说这番话时的轻松令人吃惊,他对待自己的死与对待作品中虚构人物的死没有什么两样,他既置身其间,又像局外人似的欣赏自己的自戕。他在自杀前所做的全部准备,就像是在构思一部新作一样,情节如何发展,细节和对话如何进行,他都成竹在胸。他开车赴死之时,车子还经过他长女纪子的学校门前,他开玩笑地说:“在这种时候,如果是电影,就会配上一段感伤的音乐了。”
他自杀的过程,由于《忧国》这部作品的对照,就成为了另一部作品。在《忧国》中,三岛由纪夫给了武山中尉充分的时间,他的叙述从容不迫,在武山和新婚之妻丽子经过肉体的狂欢以后,三岛由纪夫才让他盘腿坐下,解开军服,露出胸脯和腹部后,还让他用左手不停地搓揉着小腹,让他将刀刃从腿上轻轻划过,来试探军刀是否锋利……然而后来的现实,却没有给予三岛由纪夫足够的时间,他对自卫队队员的煽动失败后,他理想重振军国主义的《檄文》遭到嘲笑后,他嘟囔着“他们好像没怎么听我讲话”,马上解开了衣扣……与武山中尉相比,三岛由纪夫的切腹自戕就显得匆忙和局促了。
图为根据三岛由纪夫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潮骚》剧照,两位主演山口百惠、三浦友和正是凭此部电影结缘,在现实中成为了夫妻
这里面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武山中尉的切腹自戕是来自于三岛由纪夫的叙述,而三岛由纪夫自己的自戕只能依靠别人的叙述了。在《忧国》里,三岛由纪夫对武山自戕的描叙充满着热情和欢乐,在这狂欢似的描述里,三岛由纪夫迷失了自己,到最后已经不再是三岛由纪夫在叙述《忧国》,而是《忧国》在叙述三岛由纪夫了。因此,六年以后当他身体力行时,来自别人的叙述是不可靠的,这种新闻式的记叙掩盖了三岛由纪夫自杀时的真正感受。好在六年前,三岛由纪夫在《忧国》里已经对自己的切腹自戕做出了全面的预告。事实上,三岛由纪夫自杀时唯一可靠的叙述就是“关孙六”,这把17世纪精美的短刀。当他用“关孙六”切开腹部时,随着鲜血的喷涌,他的叙述也就开始了。这时候,三岛由纪夫与他六年前虚构的武山中尉合二为一,于是人们也应该明白《忧国》中的武山中尉究竟是谁了。
电影《忧国》根据三岛由纪夫同名小说改编,并由三岛由纪夫亲自担任主角,该片被认为是三岛由纪夫的自杀预告
三岛由纪夫在自杀前,有两件事不能完全放心,一件是《丰饶之海》英译本在美国出版的事宜,另一件就是担心自己的死会被掩盖起来。他对自杀所引起社会反应的关心,与关心一部作品问世后的反应是一样的,或者说他对后者显得更为忧心忡忡,因为他最后的作品并不是《丰饶之海》,而是切腹自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三岛由纪夫作品中所迷恋的死亡和鲜血,终于站了出来,死亡和鲜血叙述了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