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英国老牌媒体《每日电讯报》发布了《史上最杰出的20本间谍小说》,这份榜单由资深犯罪小说研究者、专栏作家杰克·克里吉从一百多年间出版的间谍小说之中精心挑选,涵盖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吉卜林以及毛姆、约瑟夫·康拉德、约翰·勒卡雷、格雷厄姆·格林等一众文学大师的作品,其中也不乏为人所熟知的经典电影“007邦德系列”原著的《俄罗斯情书》、《谍影重重》原著《伯恩的身份》、希区柯克电影《三十九级台阶》的同名原著等等。在这份名单中,中国作家麦家的小说《解密》作为唯一一部跻身其中的中文小说。
一、符号与密码:编解码酝酿出的悲剧
破译者和作家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在探究人类灵魂不为人知的深邃——破译者面临着密码保险期如倒计时般迫在眉睫,作家盼望着灵感跃然纸上、妙笔生花,毕竟,这些通灵之感转瞬即逝,幕后操纵它的是密码制造者和灵魂潜伏者,他们在人迹罕至之地与其不期而至,才能获得达到彼岸的通行证,在他们中间不乏难逃“红菱艳”魔咒之人,为密码而疯狂的数学家约翰·纳什和内心冲突难以释怀而疯魔的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
如果说《暗算》成就了“中国特情小说之父”、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那么《解密》则是让麦家进入了西方的视线,成为继鲁迅、钱钟书、张爱玲作品之后唯一一部入选“企鹅经典”文库的中国当代小说,美国《纽约时报》为此刊载了标题为《一个中国谍战小说家笔下的隐秘世界》的专访。然而,作为麦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及其英文版的诞生可谓一波三折:写作十余载,投稿途中屡遭退稿,由于题材讳莫如深,出版后又险些遭遇封杀,问世不久便淹没在私人化写作的大潮中。直到被汉学家米欧敏因飞机晚点在书店邂逅了《解密》,才又让这本写满秘密的小说重回大众的视线。
西方人对中国小说有着定势思维,对文本中惯用的乡村背景、身体欲望以及语焉不详的传统习俗已毫无新鲜感,而麦家的小说告别了日常生活,用一支笔划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国度之界,这里的人被称作异类:容金珍、阿炳、黄依依、陈二湖、老鬼……几乎所有的主人公都有着传奇的身世和有如神助的天赋,被非正常的生活扭曲导致异化的人格以及最终遭遇现实的重创以悲剧告终。作为时代英雄,他们默默无闻的承受着来自多方的考验,如《纽约时报》所说:“麦家作品中所描述的隐秘世界并不为大多数中国人所知,对外国人更是如此。”
与中国大多数作家相比,麦家选取的题材有着相对局限性,但并非其写作的劣势所在,这恰恰赋予了他从一个领域出发,深入挖掘其内涵的机会。在麦家之前,中国小说作者中鲜有人涉足密码领域,在他的密码世界中,看似冷峻的数字理性分析,底色则是对人性的观照,这使得其作品有别于其他谍战小说只在人与人的博弈之间做文章。在叙述技巧上,麦家又营造出一种与情节相配合的,类似博尔赫斯式的诡秘与荒诞。魂牵梦绕、悬念叠加的内容构思,故事情节不失中国传统意味,又兼有西化的形式架构,这让麦家的小说进入世界文学的论域当中。这些都可以追溯到他在军旅生涯中有幸接触到了情报工作人员,长期浸泡于其中,将他们入文的想法便不请自来。
几乎所有的符号都有隐喻作用,麦家的小说《暗算》也不例外,它明讲的是“密码”,事实上却说的是“符号”,一个带有延展性身份的符号。《暗算》将目光投向身负国家安全重任的情报机构特别单位701,这些无名英雄的所有任务均由密码而展开,在由明文向信号转换的编码和信号的重新组合还原信息的解码中经历生死离别:《听风者》中瞎子阿炳因具有听见和识别“天外来音”的天赋而被带到了701做侦听,由于截获了全部敌台,成为前呼后拥的英雄。超群的耳力不仅给他带来运气,也让他蒙受灭顶之灾,因发现妻子与他人私通,对爱情纯洁和忠贞的信仰驱使他走向死亡的深渊。《看风者》中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的数学女天才黄依依才华横溢桀骜不驯,天生是密码的克星,在破译“乌字一号”后,终因爱情误入歧途死于非命;如果说黄依依不按常理出牌,那么陈二湖对密码的热爱如磐石一般坚定,虽然在退休后身不在“红墙”之内,但仍不放弃对密码的钟情甚至到了走火入魔之境地,不得不在与人对弈中消磨余生,在破译了一部已经报废的密码之后撒手人寰。《捕风者》中越南人韦夫在临死前与美女相拥入眠,荒诞离奇和匪夷所思的是其灵魂对往生的追忆则是在死后被误称为军人胡海洋,尸体更是漂洋过海充当了情报传递的工具;地下工作者鸽子虽顺利经过了种种劫难,但在分娩的阵痛中不自觉的喊出了爱人的名字而功亏一篑暴露了身份。正是这些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勾勒出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情节,让读者深刻读懂了生命无常,就像这部小说结构如迷宫一般蜿蜒曲折,在找到出口时才在百感交集之余对人生有所顿悟。
“密码是反科学、反人性的,反科学也是科学,所以研制和破译密码都需要智慧、知识、技术、经验、人才。但同时更需要一颗‘恶毒的心’(不管是研制还是破译密码),因为它是反人性的。密码,说到底,玩的是欺骗,是躲藏,是暗算。兵不厌诈,密码是兵器,是兵器中的暗器,是人间最大的诈。”密码本身的神秘性是读者猎奇的目标,它是人类隐秘的语言,越过文化的藩篱,突破语言的界限,看似简单易懂的数字,背后定会有惊天秘密,如将主人公容纳在一个特殊装置之中,屏蔽来自周遭的噪音,倾听他们心跳。读者在阅读中期待视野让他们时时关注环环紧扣的情节,直到他们阅读的密码被“破译”,在集体无意识中倾听人类精神共同的回声。
二、谎言与爱情:给暗算加点料
擅长“黑色喜剧”的英国当代作家伊恩 麦克尤恩 (Ian McEwan) ,他笔下的年轻人向来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厌烦了循规蹈矩,跳出世俗的藩篱。青春的特征就是动不动背叛自己,即使身旁没有诱惑的力量。小说《甜牙》中的塞丽娜·弗鲁姆有着出众的身材和容貌,凭着数学天赋跻身剑桥,闲暇时热衷于速读小说,对当代文坛了如指掌,如此聪明过人,却甘心被诡计多端的男人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宁愿沦为受虐的羔羊,也不愿循规蹈矩谈一场恋爱,包裹着甜蜜爱情的糖衣炮弹成为她炫耀的资本,也是她陷入命运深渊的开始。
对于男人和女人之间,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对于国家和国家之间也是如此。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冷战”的阴郁蔓延到每个角落,位于梅费尔区的那幢阴森森的大楼承载着谎言与背叛,通向军情五处的路上危机四伏,塞丽娜万万想不到,与历史教授托尼·坎宁的相识竟扭转了她往后本该平静的生活轨迹,以花园为课堂研读史料,倾听他过往的经验,殊不知这足以铭记于心颇具夏日风情的幽会只是一场“伤感教育”,悠然浪漫却埋伏重重。坎宁温柔地将她步步推向悬崖,精心设下骗局,一件放在妻子弗里达眼之所及的女式衬衫暴露了他们的关系,他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故作怒火中烧的姿态,责怪塞丽娜用“阴招”向他宣战。与其说坎宁耍花招,不如说这是他养成的职业习惯。这场掺杂着诡计的地下情以坎宁的一走了之终结,没有留下任何证物,只有这份为塞丽娜“量身定做”的工作。
作为被遗弃的情人,塞丽娜背负上了“为坎宁的背叛”赎罪的使命,来自社会等级和性别歧视的压抑仅仅是暴风雨的前奏,拜一众小说所赐,塞丽娜加入了暗中扶植右翼作家代号“甜牙”的特工行动。经纪人和特工在英文中同属一词“agent”,即暗含着戏谑之意,就此揭开了塞丽娜的双重身份,作家黑利成为了她的目标,起初还对对塞丽娜带来的津贴疑心重重,而后便接受了“尽情书写”组织的慷慨资助并与她坠入爱河,同时也燃起了与她感情暧昧的军官马克斯的妒忌之火。奥斯丁奖的揭晓把黑利推上风口浪尖,军情五处的阴谋公之于众,塞丽娜的特工身份也随之曝光。随着黑利给塞丽娜一封信的展开,《甜牙》的创作真相大白,事件的发展决定小说的情节,无须虚构,这是伊恩 麦克尤恩的小说,也是黑利的非虚构写作。
作为一部被政治与爱情包裹的谍战小说,内里却在探讨文本、作者、读者的关系。作家黑利的几篇小说穿插在其中可谓别具匠心,这也是麦克尤恩为塞丽娜练就多日的高超阅读素养所铺垫的施展空间,塞丽娜读心术般的解读不露声色的暗示了黑利创作的心路历程,小说中主人公的社会关系、性爱、谎言、信仰或多或少沾染了黑利在现实中的印记,迫不及待将虚拟与现实的对号入座也源于塞丽娜稚拙的现实主义——渴望将自己的生活嵌入小说,正是黑利满足了她对作家的想象:《这便是爱》中埃蒙德自作自受,在爱中毁灭影射了黑利的厌世,《爱人们》中尼尔·卡德企图以一具人体模型代替前妻,同时也将其视为情欲的发泄对象,两篇小说的人物形象源自黑利的妹妹琼,她在嫁给牧师之前当过晚装设计师;《可能通奸》的灵感则是来自塞丽娜的数学背景,将概率学运用到主人公对数字的揣测中,但对于小说本身并无意义。《来自萨默塞特平原》中一个男人带着女儿在满目疮痍的悲惨世界寻找妻子,二十世纪的冲突和不公冲垮了工业文明的体系,拜金主义、信任危机肆起,其中暗示着黑利对自己贪婪欲望的剖析。
小说的写作者试图搭建与现实相对应的真实世界,“甜牙”行动最终以失败告终源于“情报”企图干涉虚构,暗示了虚构对现实的鄙视和嘲笑。作家与特工的共同点就在于读懂读者(对方)的心思,作为读者的塞丽娜在阅读黑利小说的过程中,始终丈量着他与虚构人物的距离。“一旦你认识,或者即将认识作者,那么读他的作品就会跑偏了方向”,对每一个句子充满了怀疑,疑心它或是正是或者否认或者掩盖着一个隐秘的动机,小说的奥秘就在于如何让读者置身虚构王国信以为真,“作者必须尊重他与读者之间的那个不成文的契约。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不应该允许任何一种元素或者任何一个人物出于作者心血来潮的臆想。虚构的东西必须像客观实在一样坚实可靠,一样首尾连贯。”麦克尤恩用暗语传达出读者与作者的亲密关系,然而当这些传说缄默的时候,建筑还在说话,对于塞丽娜来说,卡姆登单间公寓的书架上有她没读完的小说,托尼曾在利伯蒂商场为她买下那件衬衫,一切都是宿命使然,无论是碌碌无为还是暂时的辉煌都将凝固为历史的注脚,在政治操纵的多棱镜中倒映出被背叛的假象。
三、暴力与暗杀:留下来的就是最好的
身为间谍,分分钟都有暴露的危险,随时面临枪林弹雨的生死考验,有人身在其中,有人则是意外卷入,在无数秘密之下,血腥、暴力与死亡充斥着这个行业。以创作惊险故事著称的英国作家约翰 巴肯,其小说 《三十九台阶》接连入选《卫报》死前必读的1000本小说,也入选了美国推理作家协会评选的100部经典推理小说等诸多榜单,一经推出便笼络了一众导演的青睐。这部创作于上个世纪初的小说,在不同时期被接二连三搬上了舞台和大银幕,最负盛名的当属希区柯克改编的电影。约翰 巴肯作品的大获成功并非偶然,他做过议员、律师、出版商,还参过军,丰富的个人履历给他的创作提供了大量鲜活的素材。
追捕和刺杀成为《三十九台阶》的主题,主人公理查德·汉内即是无意中落入间谍活动陷阱的人,回到挥别已久的伦敦,偶遇到一个名为斯卡德的美国人,在闲聊中汉内得知,名为“黑石”的间谍组织预谋刺杀首相,斯卡德正受命追踪对方的成员,以阻止此次行动的发生。斯卡德无奈危险重重,暂时栖身于汉内的公寓里。然而,某天汉内回去时发现斯卡德已被人钉死在地上,手段极其残忍。斯卡德的死却让汉内被动卷入了这场博弈之中,间谍的追踪、警方的通缉,在逃命的路上汉内不断假扮伪装,磨难重重,当他受尽苦难转危为安时,却得到了首相暗杀的消息。汉内预感对方还有未完成的行动,他从斯卡德留下的笔记中多次提及的“三十九级台阶”得到了推断,多方联手粉碎了间谍的阴谋。
汉内绝非大众意义上的英雄,这样更能引起读者与他的共鸣,当小人物遇上大阴谋,所有的局面都在不可控的范围,双重势力对他的追捕,阴错阳差的情节,加之文本的全知视角,都在无形中增进了人物经历的离奇曲折,也让阅读体验更加刺激。在希区柯克的电影中,则更具戏剧色彩,开场时歌剧院的枪声、“记忆先生”扑朔迷离的身份、火车遇险、女性角色制造旅途艳遇都成为让人期待的看点。与汉内这样的菜鸟级间谍,詹姆斯·邦德 (James Bond) 可谓专业间谍之中的佼佼者,这位伊恩·弗莱明笔下的英国情报机构军情六处的特工,为了完成任务,邦德几乎无所不能,“英式间谍的形象”深入人心。从第一部007电影上映,距今已过半个世界,邦德、邦女郎以及剧中惊险刺激的桥段依然为人津津乐道。
事实上,邦德的代号007更为家喻户晓,仔细推敲,“007”的称呼并非肆意遐想空穴来风,“7”这个数字蕴含的神秘主义由来已久,“7”在基督教中有特别的含义,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并且在翁贝尔托 埃科的小说《玫瑰之名》中也频现“7”:上帝有七股灵,七个天使吹响了毁灭性的七声号角并且有七个人在修道院里先后遇害,甚至在阿兰-罗伯 格里耶的小说《窥视者》中,马弟雅思在小岛上停留了一周七天后逃之夭夭。所以有人猜测,“007”可能来源于占星学家、占卜师约翰·迪伊 (John Dee) ,他曾为女王的加冕挑选出吉日,他写给伊丽莎白一世的信中都会标上007,至于信的内容,外人不得而知,只有他们二人的秘密。毋庸置疑,他也身兼着间谍的使命。
有间谍故事的小说,固然有虚构的成分,但背景都是基于现实的,邦德系列小说中提到的“锄奸团”就是前苏联时期确实存在过的一个秘密组织,担任着判处间谍的任务。这样一个从现实中走出来的传奇人物,正是从伊恩·弗莱明自己所在的军情处取材,将诸多天才间谍的优势集合而成的,其中也不乏弗莱明自身的情报经历,作为缔造者,邦德举手投足尽是他的缩影。他有着绅士般的风度,与其说他对抗的是危险的对手,不如说他直面的是人类强大的占有欲,这似乎也是间谍小说所要呈现的,看似神秘的揣测背后是对人性欲望与能力未知领域的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