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文人,他懂音乐,会书法,文章写透世间百态,研究得了金石,对工艺又颇有一番功夫,还是位翻译家,而他所创作的漫画,再版超过15次,被誉为“国漫之父”。
当然,如果你拿这些堪称“十项全能”的帽子给他戴,定会听到一句:“我是个啥画家呀!”
曾经,他在报刊上的画作被人拿来取笑:“什么车夫、苦工、佣人、乡下人,甚至连叫花子也上了画,简直俗气,根本不懂得‘风雅’二字。”
而这位被嘲讽专画下等人的斜杠文青,正是丰子恺。
正所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丰子恺听到那些话,不过一笑置之,依然作画如故。
他从前对孩子讲过:“有的画并不是为了装饰和欣赏的,而是使人看了可以想想,想出点意义来。”
丰子恺始终以孩童的心灵去观看这个世界,在艺术中保全自己的“童心”。
其实,透过他那一点点足迹,便能探知这样一位赤子之心的人,到底是从怎样的家庭里养出来的。
乐趣,能从平淡中来
1898年,是清朝光绪帝统治的第二十四个年头,冬季来临的时候,浙江的一个小县城崇德,迎来了新的生命,他是染坊丰家的幼子,小名“慈玉”。
七年后,清廷下诏废除科举,丰家那位刚中了举人的先生,一下子便无事可做,赋闲在家。于是,便带着孩子读书念字,以及,吃蟹。
小小年纪的子恺,在黄昏的时候便站在一张八仙桌旁,双手攀在桌沿,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此刻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吃着螃蟹的父亲。
运气好的话,他能从父亲手里分得一只蟹脚,如果没有蟹,那有半块隔壁豆腐店买来的热豆腐干,也是满足的。
运气不好的时候嘛,大概是要同其余五个兄弟姐妹争一争了,他们都爱吃蟹,因为父亲喜欢。
在染坊天井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水缸,里面总会养着十来只蟹,等到了中秋,缸里的蟹就满了。
黄昏一深,丰家就把桌子移到月光下,更深人静时,一家人围坐起来,谈笑赏月,听父亲教着:
吃蟹是风雅的事,先折蟹脚,后开蟹斗,脚上的拳头肉怎样可以吃干净,脐里的肉怎样可以剔出来,脚爪可以当作剔肉的针,蟹鳌上的骨头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
在父亲的指导下,小子恺也学着吃这口“文雅”,耐心把蟹肉剥下来,也不着急吃,先积在蟹斗里,等最后放一点姜醋,如此就作为下饭的菜,而他这分来的一点儿蟹肉,省着吃可以配上两大碗米饭!
能引来父亲称赞,大约是小子恺努力吃饭后最高兴的时候了罢。
一日三餐,是最平凡普通的事情,但能从中吃出乐趣来,却并不简单。而父亲的蟹,教给丰子恺的,其实正是处世的道理。
蟹肉虽少,但也要吃得有滋有味,哪怕身处物质贫乏的境地,也不要忘了用心去感受,总能发现些许乐趣来,而这些乐趣,或许有一天,能伴你度过寒冬。
其实,好的家庭氛围,便在于这一张餐桌上,那些吃得开心的人,极少有不幸福的。
培养,不是追求功利
七八岁的年纪,小子恺便要到私塾里上学了,先是读《三字经》,然后是《千家诗》,越到后面就越难。
文言文他读不懂,先生也不给解释,解释了大约也还是不懂,但为了防先生打手心,小子恺只好硬记硬背,身为一个小朋友,他感觉自己苦得很。
直到某天,他发现在课本《千家诗》的每一页上端,都印有一幅木板画,他也不知这画的是什么道理,只觉得这些画比下面读的“云淡风轻近午天”有趣。
于是,小子恺回家后,便向染坊店里的染匠司务讨颜料,又拿来一个小盅,把颜料溶在里面,再用笔蘸了为书上的黑白画着色。
涂一只红象,一个蓝天,一片紫地,自以为得意。结果,那些薄薄的书页一下被他的颜料渗了好几层,页页都有红象和蓝天了。
这样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被发现的父亲打手心。不过,就在戒尺距离手心两公分的时候,母亲和大姐适时出现,拯救了这一颗绘画初萌的童心。
小子恺一边哭,一边还不忘记把颜料盅藏到扶梯底下,可以说是哭得很清醒了。
对给课本插画上颜色这件事上,小子恺很执着,因为他给母亲和姐姐看了,他们都说“好”。
于是,在这样的自信心下,他把目光投向了父亲晒的那些书上,里面有一部人物画谱,花样很多,于是小子恺便偷偷藏了起来。
这回是不敢着色了,却想照样描几幅看,但是一幅都不像,不过好在家里的长工红英聪明,教他在习字本上撕下一张纸来,印着图案描。
这下仿佛开辟了新天地,小子恺的“印画”技术进步神速,并且还学着用染料配出各种间色,在画上施以复杂华丽的色彩。
一时间,他成了私塾的“画家”,大伙嚷着求着要画,有的拿去贴在厨房里,当作灶君菩萨,有的贴在床前,当作过年的“花纸儿”。
但小子恺这个画画的行当,在私塾里同抽鸦片一样,绝对是严令禁止的。他就像一个土贩,同学个个是上瘾的鸦片鬼,大家在暗地里作着一手交画一手交玩具的勾当。
直到有一天,两个同学为一幅画打了起来,这个在暗地里操作的小本买卖,被照进了先生的眼皮子底下。
那一瞬间,小子恺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先生每朝他走来一步,他幼小的魂魄就恨不得离开肉体先行飞出这间教室,直到这瘦长的暗影彻底将小子恺笼罩,只听先生一言:“这画是不是你画的?”
小子恺左手抓着右手,因为他不知道先生会抽他哪个手心来打,只闭着眼睛说:“是。”
于是,先生从他抽屉里搜出了一本画谱,只见他坐到自己的椅子上,一张一张地观赏起来,直到下课,小子恺终于听见先生那句审判:“这书,明天还你。”
第二天一大早,先生指着画谱里的孔子像,对小子恺说:“你能照这样子画一个大的么?也要着色彩的。”
小子恺抬头看了眼先生,被他那威严的神色吓出了一个字:“能。”
而事实上,他只能“印”,不能“放大”。
接此任务后,小子恺差点没泪奔回家,但好在,他有一位随时支持他的大姐。
只见她找来了一张薄薄的方格纸,套在画谱上,孔子像便透出了经纬格,大姐又拿了缝纫用的尺和粉线袋,把先生给的画纸弹出了大方格子,最后拿来她画眉毛的柳条枝,烧一烧焦,没有铅笔和三角板,但是依照大姐的方法,小子恺画成了孔子像。
次日,这幅孔子像就被先生粘贴在堂名匾下的板壁上,学生们每天早上到了私塾,两手捧书一拜,散学了,再向它一拜。
在那个年代,正统的教育里不存在画画这一门行当,更不说有什么前程可言,但丰子恺喜欢画,那所有人便想办法帮着他一块画。
长辈的夸赞,姐姐的帮助,老师的肯定,这些就像雨露和阳光,让丰子恺内心一颗艺术的种子一点点被滋养长大。
不因功利去抹杀兴趣,而是耐心陪伴他做一些看似没有意义的事情,让孩子的天性得以自由伸展,而这不正是教育真正的意义么?
立身,是能定下心来
如果说,是父亲教会了丰子恺于平淡中学会享受生活的乐趣,那么,母亲则教会了他如何在这艰难的世道中立身正言。
在丰子恺九岁那年,父亲便离世了,留给妻子和六个儿女的,是几亩薄田,染坊一间。
从此,丰家内外一切的责任,都全部归到了这位母亲身上。
在老屋的西北角里,有一张八仙椅子,它的坐板和靠背垂直,后背只是疏疏几根木条撑着,高度只到人的肩膀,坐上去时后脑勺就没有可以倚靠的地方,所以极不舒服,但无论什么时候,丰子恺都能在那里寻到母亲的身影。
坐在这个位置上,往后,能看顾到厨房的灶头,但只要一有风,那油烟便会吹到母亲身上。
往前,隔着三四尺宽的天井外,便是染坊店,每天都是纷至沓来的顾客,和市井吵闹的声音,极不清净。
小的时候,丰子恺从书堂回来,就会走到坐在西北角处的母亲跟前,向她讨要零食。后来,找她的人越来越多了,工人们来谈家事,店伙计们来说店事,亲戚朋友们来,则要交涉应酬。
在丰子恺的童年回忆里,母亲便和那张不舒服的八仙椅一样,不论多难,她都能支起这个家。
三十岁时,丰子恺弃职归家,一心扑在读书著述上,母亲依然每天坐在西北角那儿,眼里的目光是如父亲般的严肃,嘴角的笑容则是母亲般的慈爱,而变了的,是她浅渐银白的头发。
三年后,西北角那道令人心安的身影,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丰子恺的这一生中,听过许多道理,也见过不少世面,但都不如那张八仙椅,给予他的教诲深重。
他从母亲身上习到的,是哪怕柔弱,依然坚韧的品质。
后来战争席卷,但逃难中的丰子恺却没有停下创作的笔触,哪里需要等到坐上一张安稳的椅子,等到时局清静的时候再去做呢?
无论什么环境,都能定下心来做好自己,这便是,母亲言传身教下给予的立身本事。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孩子的本真,不是经由世间造作,利益所能蒙蔽的心。
丰子恺说:“这个世界不是有钱人的世界,也不是无钱人的世界,它是有心人的世界。”
而他自己,便是这样用心之人,将创作和鉴赏艺术的态度应用于日常生活,品出了情味,也见到了这世间处处的美丽。
所以丰子恺的一生,被四件事所占据: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在他身上所养育出的平和亲近的气质,让他永远不失生活乐趣,成为真正的艺术大家。
文 | 上官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