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新作《我给记忆命名》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中有一篇章《关于一首叙事诗的几堂课》,记录了她和叶嘉莹围绕诗歌写作的几次对话。
席慕蓉视叶嘉莹为导师。而从今天本版刊发的这篇创作谈来看,叶嘉莹给予席慕蓉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应该怎么写诗,而是如何与诗相遇。——编者
感谢机缘,让我作为一个追随者得以追随叶嘉莹先生的两次还乡之旅。
叶嘉莹先生在十一岁的时候,她的伯父对她说:你是蒙古族人,我们的先祖是源自蒙古高原上的土默特部,之后往东方迁徙,来到了叶赫水,因此这一部分的部族就用这条河流的名字——叶赫水——作为部族的名字,叫作叶赫那拉。“叶赫那拉”在蒙文中的意思是“巨大的太阳”。之后的几十年里,她一直在想,叶赫水还在不在?是不是有一天自己可以走到这条河流的旁边?
几十年了,不只是对于叶先生,对每一个人来说,要去寻找自己遥远的原乡都不是很容易的。一直到了二〇〇二年的三月,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叶先生说:“席慕蓉,如果你能够找到叶赫水,我就跟你一起回去。”听到这个命令,我心里很惶恐,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幸好我的朋友、住在沈阳的内蒙古作家鲍尔吉·原野先生伸出了援手,他拜托《沈阳日报》的记者关捷先生去寻找这条河流。几个月后,好消息就来了。我们得知,叶赫水就在吉林省梨树县,而且还在流动,还是一条很美的河流。
那年九月,在吉林大学的帮助之下,我们跟着叶先生到了叶赫水。叶赫水虽在,但是叶赫那拉部族的旧城已经消失了。我们到那个地方后,看到的是一大片一望无际的玉米田。秋天玉米的叶子有点干了,所以风吹过的时候还有声音。那天有一轮很大的红太阳,但是因为有雾霾,而且到下午了,所以那个太阳有些模糊的感觉。
据说,叶赫那拉的旧城就在玉米田中间微微高起来的一个土坡上。有人担心叶老师走冤枉路,就先跑到那个平台上去看,看完后回头跟叶先生说:“您不要上来了,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幸好叶先生没有听从这善意的劝告,还是自己慢慢地走了上去。我们都觉得不应该跟着叶老师,就站在平台底下,看着她一个人站在那儿。
在叶老师的后方,高大又茂密的玉米已经长到平台上来了,就紧贴着她。当叶老师转过身来,这些玉米枝干就像墙一样逼近到她眼前。叶老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大概有十秒或者十五秒的时间,然后就忽然侧过身来,对站在平台底下的我们说:这不就是《诗经》中的那首诗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就在这个看似荒芜的地方,叶先生却遇见了那一首三千年前的诗。这次相遇,又一次照亮了这首诗。因为这次原乡中的相遇,叶先生赋予了三千年前就被写就的那些文字新的意义。原来,诗可以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你可以是一位真真切切受到感动的读者,你也可以是这一首的作者。
叶先生用她自己的生命、用她一生的坎坷、一生的坚持来向我们证明,你可以在一座一无所有的平台上遇见一首诗。
作者:席慕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