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如果只看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和《茶馆》,不一定能想得到:这么位老北京范儿的先生,其实是留过洋的。
有些位作者,可能一辈子都在中国,但举手投足遣词造句,很是西式;老舍先生是正经去过英国的,但地道北京话,一世不忘。
笔下吃食,也是。
“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买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现在我的心中。”他是这么说的。
朱自清先生《欧游杂记》里也写英国吃食,更多是带点“世界真奇妙”的心思。老舍先生写英国饮食,则常站在老北京视角,说话带戏谑居多。
《二马》里,老北京人老马先生去伦敦,对英国饮食就有不少看法。比如:
“花钱吃东西,还得他妈的自己端过来,哼!”
“几个先令的事还计较,哼。”
看英国阿姨给他端来一壶茶、一盘子凉牛肉、一点面包和青菜,都是凉的,就皱眉。
觉得火鸡和凉牛肉都没吃头,想念致美斋的馄饨,想念北京的饽饽。去馆子里吃了面,必得喝茶消食,不慌不忙。
又借李子荣的口说了,英国人摆饭的时间,比吃饭的时间长。体面人宁可少吃,也要干净。
大概反过来看,就能看出老舍先生传统老北京理想中,吃东西的范式了:
得有人伺候;得不计较;热乎的;大量碳水化合物;干净不干净在其次,吃得饱、吃得香特别重要。
《骆驼祥子》里,祥子是车夫。
要写好一个车夫,写吃尤其精确:民以食为天。体力劳动者奔忙,就是图三餐嚼谷。
祥子攒了三年的钱,买了第一辆车;过于快乐,遂将买车日定为自己的生日。为了过这个大日子,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然后,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比如热烧饼夹爆羊肉。
是的,热烧饼夹爆羊肉,这就是祥子所谓“最好的饭摊”了。
后来祥子被捉了壮丁,逃回来了。找到了个馄饨挑儿,要了碗馄饨,呷了口汤,觉得恶心,含了半天,勉强的咽下去;不想再喝。等了会儿,热汤象股线似的通到腹部,打了两个响嗝,活过来了——老北京的馄饨,惯例是喝的,据说大酒缸附近常有,喝汤解酒。
后来祥子回北平城,一段到桥头吃老豆腐的描写极精彩: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
这一段特别精彩:
捧着碗,看着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
这一碗老豆腐,比起馄饨,显然鲜活得多了。说食材也不算高级,但韭菜末、辣椒油、花椒油,滚烫的豆腐,很平民,很老北京,就能把祥子救活了。
祥子重新开始拉车,依然拼命。为了形容他俭省自苦,一个细节:
说别的车夫跑上一气后,去茶馆喝好茶,加白糖;祥子不肯,即便跑得胸口发辣——这个细节,是体力劳动者特有的。
民国时所谓上等人,喝香片茶,务求清澈,哪会加糖;也就是劳动人民,喝茶加糖,有如今日的功能饮料,是为了补体力。
祥子后来慷慨了一次,是看见饿到晕倒的小马儿他爷爷,祥子买了白菜叶托着的十个羊肉馅包子。这细节看似不大,但得考虑,祥子是个“热烧饼夹爆羊肉”就算“最好的饭摊上”的了。
这一下,是真仗义。
顺道儿说说羊肉。
老北京人爱羊肉。按唐鲁孙先生说法,前清到民国,老北京吃羊肉的挑剔起来,要张家口外肥羊,秋天运到玉泉山放养,吃青草喝泉水,好比斋戒沐浴了,这才进得京来,这才够资格被片,下锅挨涮,如此没有膻味。
像北京许多老字号,专门养一群片羊肉的师傅,大概个个都是庖丁转世,目无全羊,游刃有余。只干一季活,挣一年工钱。北京涮羊肉时,片肉可以薄如雪花,委实好手艺。
王敦煌先生则说,一头羊出四十斤肉,也就有十五斤够资格来涮。
又说,涮羊肉好吃的,只有五处:上脑嫩,瘦中带肥;大三岔一头肥一头瘦,小三岔就是五花肉,磨裆是瘦肉里带肥肉边,黄瓜条也是取其嫩和肥瘦相间。好羊肉天生鲜嫩,不用白水涮还真对不起它。白水一过,不蘸酱都能有天然肉香。大概好羊肉一涮一顿,半生半熟,肌理若有若无,嫩香软滑,入口即化吧?
老北京说到冬天“加个锅子”,多半就是涮羊肉了。
比如刘四爷办寿宴,“亲友们吃三个海碗,六个冷荤,六个炒菜,四大碗,一个锅子。”最后这个锅子,就是这意思。
老舍先生另一个小说《离婚》里头,就说羊肉汤“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好象是一碗想象的,有诗意的,什么动植物合起来的天地精华”。
《四世同堂》里,描述美食,“雪白的葱白正拌炒着肥嫩的羊肉;一碗酒,四两肉,有两三毛钱就可以混个醉饱。”
这就是老北京跟羊肉的瓜葛。
后头祥子被算计了,丢了差事,到老程家借住。老程请他吃早饭,酬劳他打扫院子,端两碗甜浆粥,配不知多少马蹄烧饼和小焦油炸鬼——也就是今时今日的油条。
这规格挺高:那会儿讲究煎饼果子配砂锅粳米粥。甜浆粥是粥里加了豆浆和糖,更高级了一筹。
那会儿马蹄烧饼据说很重油酥,比一般一箩到底的粗烧饼精致得多。老程那番话代表了普通车夫——即,没有早期祥子那么上进,但也没后期祥子那么堕落——的姿态:
“没沏茶,先喝点粥吧,来,吃吧;不够,再去买;没钱,咱赊得出来;干苦活儿,就是别缺着嘴,来!”
这顿吃过,祥子就进入中期状态了——即,雄心壮志没有了,开始看着日子过了。
后来祥子半被迫地娶了虎妞,吃上了正经饭:虎妞给他做了馏的馒头,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冻,一碟酱萝卜——熬白菜极香美。
馏馒头自然好过寻常烧饼,肉丸子味道一定比祥子寻常吃的肉香。虎皮冻和酱萝卜在北京算年菜之一——过年时不动炉灶,也能拿来下酒的妙物,萝卜白菜大概是老北京居家最常见的蔬菜。
这么顿饭,祥子也承认吃着可口、热火,但是:
“吃着不香,吃不出汗来”。
这一句描写,精彩极了。
大概祥子先前,更喜欢热烧饼爆羊肉、加了大量韭菜花和辣椒油的老豆腐,甚或羊肉包子、烧饼油条。粗,但吃得香。
真居家过日子了,吃现成的了,他感觉就不对了。
跟虎妞在一起过日子,虽然还是住大杂院,但祥子已经跟贫民有了等级差距。最穷苦的贫民吃的是——小说里说了——窝头和白薯粥,粗粮碳水而已。大杂院附近卖的零食,是刮骨肉,冻白菜,生豆汁,驴马肉——刮骨肉是牛羊骨头上剔下来的残碎肉;冻白菜不提;卖生豆汁的摊贩多半是摆不了摊没法架火,也没有担子卖热豆汁的;马肉则干硬难嚼。
而虎妞吃的是羊头肉、熏鱼、硬面饽饽和卤煮炸豆腐这些,明显高了一个等级:然而祥子看不上,“他不愿吃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可惜那些钱。”
所以他宁可选择在外头吃十二两肉饼、喝一碗红豆小米粥——这就是他吃得香,吃得出汗的东西。
到虎妞死去,祥子堕落了一段,又决定奋起了,还是打吃上面先找态度:先喝了两碗刷锅水似的茶;可是他告诉自己,以后就得老喝这个,不能再都把钱花在好茶好饭上。接着他就决定,吃点不好往下咽的东西,作为勤苦耐劳的新生活开始:于是他买了十个煎包儿,里边全是白菜帮子,吞了。再之后,为了庆祝新生活开始,买了个冻结实的柿子吃了。
北京冬天蔬菜不易得,熬白菜是老百姓的佳肴。冬天水果也不易得,所以祥子吃个冻柿子。
这些细节,很是到位了。
小说最后,祥子堕落了,决定不顾以后,只图现在了。所以决定:穿着破衣,而把烙饼卷酱肉吃在肚中,这是真的!——到最后,祥子都破罐破摔了,觉得扎实的,也还是烙饼卷酱肉。
从热烧饼夹保爆羊肉开始,到烙饼卷酱肉为终。
中间最好的时候,能吃上虎皮冻、熬白菜、肉丸子。
这份贴近人民生活的真实,是老舍先生笔下极细致,极了不起的所在——如果考虑到他写《骆驼祥子》时,已经是个留洋归来的人了,那就更难得了。
《茶馆》里,提到过几次面。廉价一点的是烂肉面——也就是碎猪肉为卤做的面。
老掌柜也说“要有炸酱面的话,我还能吃三大碗呢”。
《牛天赐传》里还说呢,“一个人有面吃,而且随便可以加卤,也就活的过了。”
《我爱我家》里老和同志的一段话,这是老北京人民最家常的一碗面了:
“打卤面不费事,弄点肉末打俩鸡蛋,搁点黄花木耳、香菇青蒜,使油这么一过,使芡这么一勾,出锅的时候放上点葱姜,再撒上点香油,齐活了!”
汪曾祺先生回忆过老舍先生的几处细节,颇为有趣。
——说老舍先生请人吃饭,自己掂配菜,有意叫大家尝尝地道的北京风味。芥末墩儿极好。有一次还特意订了盒子菜:火腿、腊鸭、小肚、口条之类的切片,但都很精致。
——熬白菜端上来了,老舍先生举起筷子:“来来来!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这句话令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果您还记得祥子吃虎妞做的熬白菜,一定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老舍先生有一次,做了瓷钵芝麻酱炖黄花鱼。话说有一年,老舍先生当代表,就给了个提案:希望解决芝麻酱的供应问题——“北京人夏天离不开芝麻酱!”不久,北京的油盐店里有芝麻酱卖了,北京人又吃上了香喷喷的麻酱面。
您看,老舍先生就是这么个可爱的人。
最后一个故事,出于老舍先生的自述。
这件事,和他的小说,和他的人,都得凑起来看。
话说抗战期间,老舍先生在重庆时,很关爱吴组缃先生养的一口小花猪。
有一天看小花猪生病了,老舍先生带头围着,关怀备至,瞎出主意:喂奎宁?吃草药?
最后请了猪医生来,把猪治好了。
老舍先生大喜,就跟吴先生声明:冬天,得分几斤腊肉。
吴先生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吴太太更大方地说:“几斤?十斤都行!”
——老舍先生那是关心猪吗?那是馋它的身子!
——但就这点,显出来了:他是个作家,但与此同时,还是个真正的人民艺术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