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尔·勒迈特 文学报
在凭借小说《天上再见》获2013年龚古尔奖之前,皮耶尔·勒迈特(Pierre Lemaitre)最为大众所熟知的身份是犯罪小说作家,他曾于2013年、2015年、2016年三次获国际匕首奖。他是当代法国文坛少有的在推理小说与纯文学领域都获得至高荣誉的作家。
《天上再见》的横空出世,使得读者重新认识了勒迈特。在这部充满了想象力、充满悲剧与冲突的小说中,勒迈特以古典全知式的叙事手法,再现了法国社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惨局。小说以一起贪污牺牲或受伤军人安置费用的真实案例为蓝本,将国家局势动荡、侥幸活下来的士兵苟且偷生,人伦变色的爱恨情仇,交织在一个结构庞大的犯罪故事中。
勒迈特在获得龚古尔奖后展示10欧元的奖金支票
《天上再见》描述出身银行世家的二等兵爱德华,在终战前夕的战役中,拯救了目睹长官博戴勒恶行,而险遭毒手的同袍阿尔伯特。爱德华因此脸遭炸伤,战后他选择躲在面具后、过着以吗啡麻醉自我的生活。阿尔伯特因为内疚与自卑,选择放弃妻子与家人,跟爱德华藏身陋屋,两人如蝼蚁相伴度日。看到长官在退役后攀附名利、一夕暴富,他们默默计画着开设一间卖荣民雕像的假公司,卖空头赚取暴利,以实现内心的正义……
2017年,法国男演员阿尔贝·杜邦泰尔自编自导自演,将这部小说搬上银幕,影片在第43届法国凯撒电影奖中,一举获得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摄影、最佳服装、最佳布景五项大奖。
《天上再见》简体中文版书影(左)及电影海报
近期,勒迈特的又一部作品《火光之色》被引进国内。《天上再见》中的一个小角色、平凡的女人玛德莱娜成为这部“女版《基督山伯爵》”的主角。
勒迈特说:“玛德莱娜是《天上再见》中的一个小角色,在读者眼中是一个多多少少已经‘被框定了’的人。她是一笔遗产的继承人,社会中的特权阶级,但在几年内,她的生活会被摧毁。矛盾的是,正是摧毁本身,成就了她的转变。这种摧毁使她在卸下重担的同时变得更加沉重,她需要照顾儿子,需要讨回正义。
我故意给玛德莱娜制造了这么多的困难和毁灭。因为这种从特权阶层降落下来的灾难,这种失势,会变成一种严重的伤害,但在某种情况下,这又会拯救玛德莱娜。我感兴趣的是,最终,她会突然发现世界的原貌,真实的人、真实的生活,这种失势是一种灾难,在某种程度上又会成为她生活中的一个巨大机遇。”
《火光之色》
[法]皮耶尔·勒迈特/著
余中先/译
读客·文汇出版社
2020年1月版
“复仇”是勒迈特小说的底色,也是他最擅长书写的领域。勒迈特认为,在书中,爱与复仇同时出现。爱往往会走向幻灭,而幻灭会使人产生复仇的欲望。“玛德莱娜,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得益于失势而获得重生的女性,她从原本优越的生活中跌落,真正接触到了真实的生活,正是复仇行为的本身,使她扩大了自己的视野,认识了真实的世界。”
在勒迈特的计划中,《天上再见》将以三部曲的方式呈现,聚焦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段时期,除了已经出版的《天上再见》和《火光之色》之外,第三部将被命名为《悲伤之镜》。
小说选读
1
玛德莱娜虽因父亲的故去而悲痛万分,却强忍着悲哀,忙里忙外,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发出秘密指令,掌控细枝末节,远比共和国总统还要操劳。她早已告知众人,说是总统本人将亲临葬礼,在“他的朋友佩里顾”的遗体前寄托哀思。仅凭这一点,一切就顿时变得复杂百倍。共和国的整套礼仪规矩实在是太严格,就如在一个专制王朝中那样。佩里顾家的府邸顿时挤满了保障安全的便衣保镖和负责迎来送往的礼宾官,再也没有了片刻的安静。这还没有算上一大批闻风而来的各部重臣、四方要员、顾问幕僚。国家元首就是某种捕鱼船,身后永远紧随着大群大群以捕捞的鱼虾为食的鸟儿。
时间到了,玛德莱娜登上门前的台阶,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优雅地交错在身前。
汽车驶到,人群静下来,总统下车,举手致意,走上台阶,把玛德莱娜紧紧抱了一下,一言不发,大悲无言嘛。然后,他做了一个优雅的规定动作,为她让出通往灵堂的走道。
总统的到场不仅是他与刚刚去世的银行家情谊笃深的一大证明,而且还是一种象征。没错,此情此景,实在是异乎寻常。随着马塞尔·佩里顾的黯然离世,“法兰西经济的一盏明灯熄灭了”,那些善于拿腔拿调的报纸采用如此的措辞来做标题。其他的报纸则评论说:“继其爱子爱德华的自杀悲剧之后,他也没能活过七年……”随他们怎么说去吧……
马塞尔·佩里顾恰恰是昔日法兰西的一个代表,那个法兰西曾如一个优秀的当家人一般,很好地掌控着国家经济。如今,人们实在不知道他们即将送往墓地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重要的法国银行家,还是一个他所象征的往昔时代。
2
灵堂中,玛德莱娜久久凝视着她父亲的脸。几个月来,衰老已成了他的基本活动。“我得时时刻刻留着神,”他这么说过,“我担心我会散发一种老人味,会忘了想说的话;我害怕我会碍别人的事,被人发现在那里自言自语,我不得不监视我自己,这花费了我所有的时间,衰老,可真累人啊……”
在大衣柜的一排衣架上,她发现了他那件最新的上装,一件熨过的衬衣,还有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一切全都准备好了。
头一天,佩里顾先生跟她还有外孙保尔一起吃晚餐。保尔才七岁,有一张漂亮的小脸,面色苍白,性格腼腆,说话结巴。但是,跟往日的那些晚上不同,老人没有问他功课的进度,也没有问他白天的作息安排,更没有提议继续下方格跳棋。他始终若有所思,但并不忧虑,当然不,而是几乎陷于幻想,这远不是他惯常的样子:他没怎么动他餐盘中的饭菜,只是保持微笑,以表示他就在那里。由于觉得晚餐时间拖得过长,他早早叠起了餐巾,“我要上楼去了,”他说,“你们慢慢吃吧。”他紧紧地搂了一会儿保尔的脑袋,“好了,睡个好觉。”由于时常会感觉疼痛,他走向楼梯的脚步有些蹒跚,身子有些发虚。通常,他离开餐室时,会说上一句“都乖乖的”。那天晚上,他忘了说。第二天,他就去世了。
……
蕾昂丝,玛德莱娜的女伴,走到保尔的家庭教师安德烈·戴尔库身边,请他去找一下他的那个学生,而安德烈正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上狂热地写着什么,闻言颇有些不快地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
“可是,蕾昂丝……您不是都看到了吗,我正忙着呢!”
这两个人,彼此从来就不对付,实在是仆人中的一对死敌。
“安德烈,”她回嘴道,“毫无疑问,将来有一天您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记者,这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但眼下,您还只是个家庭教师。好啦,赶快去找一下保尔吧。”
安德烈很恼怒,啪的一下,就在腿上合起了笔记本,把铅笔往衣兜里猛地一塞,对周围的人连说了几声对不起,并赔上不无懊恼的微笑,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直奔大门口而去。
3
玛德莱娜送总统上了车,车子随后穿越了庭院,人群纷纷闪开,让出通道,仿佛离去的就是死者本人。
伴随着共和国卫队的滚滚鼓声,马塞尔·佩里顾的棺木终于来到了门厅前。大门缓缓打开。
因为四处都找不到叔父,玛德莱娜就在没有他陪同的情况下,由古斯塔夫·茹贝尔搀扶着,紧跟在她父亲的遗体之后走下了台阶。蕾昂丝偷偷四下里打量,看小保尔是不是在他母亲的身边,但他不在。安德烈返回来了,做出一个表示无能为力的动作。
棺材由一队巴黎中央理工学院的代表稳稳抬出,放到了敞篷的灵车上。人们往车上安放好花圈和花束。一名引导员走上前来,双手端着一个垫子,上面放有荣誉勋位团的大十字勋章。
当灵车由两匹披了甲衣的马拉着,前行到公馆的庭院中时,殡仪馆主持人把这家的亲朋好友拢集到一起,按照礼仪规矩,安排各人的站位。玛德莱娜与共和国总统并肩站立,目光凝定于橡木棺材,那上面有一个很大的银十字架在闪闪发亮。突然,院子中央,那一大群官方人士被带入了一种颠簸摇荡的运动之中。人群中奇怪地形成了空洞,好像是马上就要散开,化整为零。
棺材和灵车不再是众人关注的中心。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楼房的正面墙上。所有人的叫喊生生地憋回到了喉咙口。
玛德莱娜也跟着抬起了眼睛,半张开了嘴巴:七岁的小保尔就在那上面,三层楼上,站立在窗框中,双臂展开,面朝空无。
他身穿黑色的礼服上装,但领带已被扯掉,白衬衣的领口大敞。
所有人都瞧着空中,仿佛在观望一艘飞艇的升天。
保尔微微弯曲起了膝盖。
还没等众人来得及跑上前来叫住他,他就纵身一跃,松开了窗扇,只听见玛德莱娜迸发出一声撕人心肺的尖叫。
坠落过程中,孩子的身体左右乱晃,像是一只小鸟被人一枪击中。一次飞速而又胡乱的坠落,最终,落在那片黑色的大华盖上,一瞬间不见了踪影。人们屏住了叹息,有些放松下来。但是,绷紧了的呢绒又将他反弹而起,他的身子再次在空中显现了一下,就像一个魔鬼从盒子里跳出来。
文摘配图来源:摄图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