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互联网，我找到李鸿章生前喜爱的同款滋补品，这种历史与现实的穿越，重返历史现场的实践，不仅体现在观感上、文字上，还体验在味蕾上，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感受。
—— 学者 姜鸣
我2015年出版的拙著《秋风宝剑孤臣泪》中提到，李鸿章是某些西式补品的拥趸。四川总督刘秉璋的儿子刘声木记载，李鸿章晚年颐养之品，只日服牛肉汁、葡萄酒二项，皆经西医考验，为泰西某某名厂所制，终身服之，从不更易。牛肉汁须以温水冲服，热则无效，葡萄酒于每饭后服一小杯，以助消化。
李鸿章的老朋友吴汝纶在给友人的信中也写道：西人养老扶衰之品， 以牛肉精为最。尊公之病， 但服牛肉精四五十日， 必当霍然， 不知旧疾之何往。近时贵人， 如李傅相、 恭醇二邸， 皆以此物为至宝， 穷而在下， 与某游者……无不遵服此药， 以其真有奇效也。尊公若肯附纳鄙言，遣人赴天津， 向洋行大字号购此物， 不过二十余金， 足以去疾复常。
“牛肉汁”或“牛肉精”在李鸿章书信中常有出现，比如在给儿子李经方的信中说：“伯王前索牛肉精，寄去四盒，其太福晋老病，当合用，恭邸要野白术，寄去二斤，或亲往送呈，或专弁交，汝酌办。”又说：“孙燮臣(家鼐) 函索牛肉精，寄去两盒，专弁送交。”
《伦敦新闻画报》上刊载李鸿章访问英国时采购“保卫尔牛肉汁”的漫画插图
翁同龢日记中也有记载，如“早起服牛精汁半匙， 鸡汤兑，一匙汁十二匙汤”，“得荣侄(翁曾荣，翁同爵次子) 上海函并牛精汁四小瓶，……托蔡穆如带来”。显然，翁同龢也有自己的牛肉汁来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 1895 年 2 月 20 日，时任直隶布政使的陈宝箴(陈寅恪的祖父) 为其诊病，称翁“肝旺而虚，命肾皆不足，牛精汁、白术皆补脾要药，可常服”。说明牛肉汁已被纳入某些官僚士大夫认可的中医药体系。后来，军机大臣李鸿藻患病，翁同龢“以牛精汁送兰翁(李鸿藻)”，这牛肉汁是很拿得出手的补品。
翁同龢(1830-1904)，字叔平，中国近代史上著名政治家、书法艺术家。历任户部、 工部尚书 、 军机大臣 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曾为同治、光绪两朝帝师。
牛肉汁是什么东西?吴汝纶说：牛肉汁“即牛肉之精华也。缘天下至养人之物，无过牛肉。牛肉入胃，消化较他肉为速，以其劳胃经消化之力少也。然衰疾老罢之身，亦往往不受牛肉，西人于是用机器搜取牛肉之汁，而弃其渣滓，又用他药制造此汁，使之入胃即化，不复使胃家出力消之，以此为调养衰老至精之圣品，此乃饮食类之一物，非药也。不但非峻厉之剂，亦非寻常补养之方，乃饮食中扶养衰胃之要物耳。……进牛肉精一匙，则其养血助力之功，足抵平人服牛肉七八两之用，而吾胃仍安然不劳”。又说：“至培养之品，以牛肉精为最有力，惜其药过贵，吾与执事，皆无力购办。若场前买牛肉精一打、两打培补之，可令身速强而病愈速也。”
1906 年在上海出版的余姚颐安主人所撰竹枝词《沪江商业市景词》中，有《牛肉汁》一诗，略做介绍：肥牛蒸肉制成浆， 小巧洋瓶取汁藏。蛋白质多推妙品， 功能补胃润枯肠。
但牛肉汁对我来说，仍然是个抽象的概念。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仍然搞不清楚。旧作出版之后，徐家宁给我发来一个微信：
您寄来的书收到了， 非常喜欢。从早上一直读到现在。刚看到李鸿章晚年爱吃牛肉汁一节， 想到英国《 伦敦新闻画报》 报道李鸿章访问俄、 英、 美等国时， 配了一幅石印版画， 是李鸿章在安排工人装运带回国的英国商品， 其中除了维多利亚肥皂、 雷明顿打字机外， 还有现在仍在售的保卫尔( Bovril) 牛肉汁。
从家宁提供的线索，我在互联网上展开了搜索，获知保卫尔曾是一种非常知名的牛肉汁品牌，这个产品是由住在加拿大的苏格兰人约翰·庄士敦(John Lawson Johnston) 在 19 世纪 70 年代创立的。
“保卫尔牛肉汁”发明者 约翰·庄士敦
普法战争时，法皇拿破仑三世订购了一百万罐牛肉作为军粮，供应牛肉的任务由庄士敦负责。虽然英国殖民地和南美可以提供大量的牛肉，但在冷藏技术发明之前，运输和储存均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在此之前，1865 年，有位李比希男爵(Justus von Liebig) 曾经创制“OXO”汤料，用水浸泡生牛肉，滤出汁液后煮沸，让水分蒸发，再将残渣压成方块。而此时，为了完成订单，庄士敦发明了一种被称为“庄士敦液体牛肉”的产品，将牛肉加工成厚稠的流质浆液，之后被称为“保卫尔牛肉汁”(Bovril)，并进行了成功的市场推广。到 1888 年，超过三千家英国酒店、杂货店和药房销售保卫尔牛肉汁。1889 年，这家企业成功上市。保卫尔装在琥珀色的玻璃瓶子里，可以用热水或者牛奶冲饮，也可以作为汤、炖品、粥的调味料，或者直接涂在面包片或吐司上。保卫尔当年在斯塔福德郡特恩河畔的波顿镇生产。这一品牌，直到今天，仍由英国联合利华集团拥有并销售。
从保卫尔的发展历程看，它本来是提供给军方的高能量便利食品，也成为运动员、探险家的最爱，后来推广的范围更为广大。到了清朝高官这里，则变成了“养老扶衰”的滋补品。
是谁最早向李鸿章推荐了保卫尔?不详。但在网络上，特别是在 eBay 网站里，我看到保卫尔当年发布的大量广告画片，领略到这个品牌曾经在市场上发起过声势浩大、丰富多彩、生动活泼的营销活动，将其营养和健身价值说成适应妇孺老幼、一切社会阶层。当年所产生的声势，广泛深入民心，才使得远隔千山万水的中国高官李鸿章，也被深深吸引，成为这个产品终身的消费者。
“保卫尔牛肉汁”广告：年轻人吃了有力量;老年人吃了有健康
在李鸿章去世之后，保卫尔依然在中国上流社会流行，成为崇尚西方文明人士的一种滋补品。新版胡适传记《舍我其谁》一书记载，胡适出洋留美之前，1908 年起，担任上海《竞业旬报》主编，每出一期，社中送他十块钱编辑费。1909 年 2 月以后，胡适又在中国新公学兼职教英文，每天上六点钟的课，一礼拜教课三十个钟头，月薪八十元。然而由于学校财政困难，薪水常常不能全部领到，而《竞业旬报》也不能按期出版，胡适偶尔就要典当物品来花销。有一回刚把皮袍子质押了八元，却忽然病了，卧床几天，连书也读不得。胡适病中，朋友叶德真常去看他，聊天排遣。等胡适病稍有好转，欲喝进口补品保卫尔牛肉汁，想到前些天典当皮袍的钱还有，便请叶德真替他去黄浦滩的一家铺子买回一瓶，用掉了三块银钱。那会儿，在城隍庙吃一碗酒酿圆子只要两个铜板;吃肉面，四个铜板;乘电车，一个铜板;米价每担三元六角;学徒满师后工钱一个月一元;普通职员，六元。当时银元和铜元的兑率大概是一比一百二十八，这进口的保卫尔，价钱确实昂贵。
林语堂曾说过：“英国人所感兴趣的，是怎么保持身体的健康与结实，比如多吃点保卫尔牛肉汁，从而抵抗感冒的侵袭，并节省医药费。”在林语堂笔下，保卫尔也是英国人强壮身体的滋补剂。
后来在香港的茶餐厅，保卫尔用热水冲兑，被称为“牛肉茶”，曾经流行了一阵。在英国疯牛病流行之后，由于香港政府禁止入口英国牛肉产品，2004 年，联合利华宣布了保卫尔的新配方，推出不含牛肉、采用酵母萃取物，同时可供素食者食用的版本，据说口感与牛肉制品完全一样。中文名字称作“保卫尔调味酱”。但在英国本土及世界其他国家出售的保卫尔牛肉汁，仍然含有牛肉成分。从包装上看，含有牛肉的，有 BEEF 字样。
每个时代都有风行的食品和推广营销的策划手段，欧美商人善于经营销售，1886 年创制的可口可乐饮料，直到今天，依然兴旺不衰。但保卫尔，似乎已被其他形形色色的新颖食品所替代，也被绝大多数消费者所淡忘。我遍搜国内各种销售进口食品的超市，找不到保卫尔现货的踪迹。
可是且慢，保卫尔并没有被雨打风吹去，在淘宝网上，我依然看到保卫尔红彤彤的包装，注明原装进口的 Bovril 品牌的 69.9 元至 94.5 元一瓶(在天猫上仅有马来西亚代购，172 元二瓶)，也看到其中充斥着假冒伪劣的“李鬼”：形形色色的“保衝爾” (18 元)、“保爲爾” (25-32.8 元)、“保衡爾” (33.99元)、“保街爾” (16 元)，不一而足，说明这个滋补品，依然有着特定的市场和消费人群。一个食品品牌，前后拥有一个半世纪的生命力，还真是非常不容易的。
网上销售的各式各样“保衛爾”“保衝爾”“保爲爾”“保偉爾”等
我忽发奇想，是否可以网购保卫尔牛肉汁来品尝一下呢?
2015 年 10 月 8 日晚，我在上海“汉源汇”举办新书分享会，徐家宁也来捧场，我请嘉宾和听众一起喝了保卫尔，这在现场掀起了小小高潮。只是味道又咸又稠，大概和所有人的想象和期望都不一样。服务生兑了水后，依然感到滋味奇特，有人说像是“酱油加板蓝根”。有个读者评论说，白兰氏鸡精也是这种味道。但毕竟通过互联网，我找到李鸿章生前喜爱的同款滋补品，这种历史与现实的穿越，重返历史现场的实践，不仅体现在观感上、文字上，还体验在味蕾上，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感受，也是一次电商采购实践，就这一点说，我们比前代人真是方便得多了。
港式茶餐厅里仍然在售的“保卫尔牛肉汁”
那天在汉源汇品尝保卫尔，总体在口感上是不太令人满意的。
会后我一直想，就凭这样的味道，李鸿章、吴汝伦和胡适等一干大人先生，为什么就会痴痴地着迷呢?或许是冲兑比例没有掌握好?后来听说，在上海徐家汇附近的一家秉承香港风范的“查餐厅”，仍有“保卫尔牛肉茶”出售。作为再一次的体验，我访到查餐厅，花 18 元点了一杯正牌调制的牛肉茶。片刻，牛肉茶盛在一只老式的玻璃杯中被端将上来，轻吮一口，味道依然是咸咸的，感觉比我们冲兑的更淡些。在那股奇特的前调过后，舌苔上泛出些许鲜鲜的滋味来，这种独特的味道，我是深深地记住了。
2015 年 11 月
本文节选自
《却将谈笑洗苍凉》
作者: 姜鸣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19-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