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魯
2012年秋天,「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第十二届雙年會暨海外華文文學論壇」在武漢東湖邊開幕,我應約作了一個主題演講《在冰心先生的慈輝裏——華文女作家對兒童文學的引領與貢獻》。在這篇演講中,我分別以中國大陸的葛翠琳先生、香港地區的黃慶雲先生、台灣地區的林海音先生爲例,描述了她們的創作對冰心所倡導的兒童文學精神的傳承,以及她們在不同的地區對兒童文學的引領與貢獻。在這三位女作家的作品裏,我們能感受到冰心生前對兒童文學所寄予的那些美好的信念,那就是:對孩子們的熱愛,對兒童文學事業的熱愛,對真善美的永恒的熱愛與追求。
黃慶雲
黃慶雲是繼葉聖陶、冰心等第一代作家之後,第二代兒童文學作家裏的代表人物之一。她的兒童文學創作和編輯生涯起步於20世紀40年代,從18歲那年發表第一篇作品算起,一直到2018年仙逝的前一年,她都在勤勤懇懇地爲少年兒童們工作。黃慶雲先生享年98歲,爲兒童們寫作、服務竟持續了80年,畢生創作、編寫和翻譯的各類兒童文學着譯作品有500多種、1000萬字之巨,這在整個中國現代兒童文學史、兒童教育史上,也是罕見的。她不僅是一位真正的「老祖母級」的女作家、兒童文學創作領域的巨擘,也是香港地區兒童文學事業、兒童教育和兒童讀物編輯和出版的拓荒者、奠基人。她的一生,稱得上是「爲孩子們的一生」。
終生不渝的愛與追尋
黃慶雲祖籍廣東省南海番禺,她的童年時代是跟着父母在香港沙田度過的。她在童年回憶錄《親親小時候》裏說:「如果你問我,香港我最愛哪個地方?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是沙田!」在她的心目中,「沙田,是我最初懂得什麽叫做世界,從而走進世界的地方」。
1938年,18歲的黃慶雲還在中山大學文學院念書時,發表了第一篇童話《跟着我們的月亮》。這個時候,她深受魯迅先生「救救孩子」的感召和影響,暗自立志,要從事兒童文學創作和兒童教育。1939年她從中山大學文學院畢業。苦難的中國和整個世界,正在進入戰火紛飛、風雨激蕩的40年代。她的童話寫作,以及她後來的全部兒童文學創作,都不是從虛無縹緲的幻想城堡和象牙塔裏飄出來的故事,而是在時代的風雨、現實的泥土中長出的茁壯的幼林。正如她後來所說的:「我做孩子的時候,也是很愛讀童話的。從前,我以爲童話裏說的都是人們頭腦裏幻想出來的事。後來,我長大了,也寫童話了,才知道,童話都是有現實做依據的……世界上發生了强者欺負弱者的事,童話家便寫了以弱勝强、以小勝大的童話……童話既是反映了現實,又是寄托人們的理想的。」(童話集《月亮的女兒》後記)
1950年代初期,黃慶雲(右一)與冰心(右二)、廖夢醒(左一)、日本作家松岡洋子(左二)
1941年,黃慶雲創辦幷主編了香港有史以來第一本兒童文學半月刊《新兒童》。當時,現代文學家許地山(落華生)正在香港大學擔任文學院院長,黃慶雲向這位名作家約稿,許地山在《新兒童》創刊號和第二期上分別發表了《螢火蟲》《桃金娘》兩篇兒童文學名篇。可惜的是,也就在這一年,許地山溘然長逝。黃慶雲後來一直視許地山爲「恩師」,說自己是許地山播撒在香港的一粒兒童文學的種子。她還在《新兒童》上開辦了一個和小朋友談心的「雲姊姊信箱」,解答幼童們的各種提問。一時間,《新兒童》和「雲姊姊」在香港和東南亞地區的很多家庭和小朋友中間,産生了巨大的影響,許多小讀者都成了雲姊姊的「粉絲」,其中不少小讀者長大後也成了作家,如香港兒童文學家何紫;豐子愷的女兒、畫家豐一吟;現在在哈佛大學任教的女作家木令耆(劉年玲),都是黃慶雲當年的小讀者。幾十年後,《新兒童》當年的小讀者們,甚至相約着「組團」從海外各地齊聚香港,看望他們心中最美麗的「雲姊姊」。木令耆教授回憶說:「雲姊姊」和她的作品與通信,爲那一代小朋友「帶來了光明的世界,也帶來了愛的教育」。
後來因爲戰亂,黃慶雲離開香港,輾轉桂林、廣州等地,繼續爲小讀者寫作和編輯出版《新兒童》。無論是從她的童話作品裏,還是從她編輯的兒童刊物中,讀者們都能聽到她在冬日裏期盼春天、在黑夜裏呼喚黎明的聲音,能看到她給孩子們送來的光明、進步和安慰的力量。她帶着《新兒童》,在戰亂年月的顛沛流離中,斷斷續續堅持了15年之久,無數的小讀者深受其惠。
1948年,黃慶雲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師範學院,攻讀兒童教育和兒童文學專業。對此,黃慶雲的知心老友、着名兒童文學作家葛翠琳後來評價說:「中國去海外的留學生中,選這個專業攻讀學位的學子,恐怕只有她一人。可見她是從人生道路的開始,就立志爲兒童文學事業貢獻一生的。這是十分難得的决心。」
新中國成立後,改天換地的新時代和朝氣蓬勃的一代代新人的成長故事,爲黃慶雲的兒童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絢麗和取之不竭的題材,也給她的創作帶來了無限的活力和多姿多彩的氣象。20世紀五六十年代,她繼續爲孩子們編輯報刊讀物,勤奮筆耕,迎來了第一個引人矚目的創作高峰期。
伴隨着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春天,已經從「雲姊姊」變成「雲奶奶」的黃慶雲在兒童文學和兒童教育事業的園地裏,從沒停下過辛勤耕耘和孜孜探索的脚步。她曾在一首小詩裏,如此表達過自己畢生對兒童和兒童文學事業的熱愛:「我走過九十九條河,我描繪過花兒一千零一朵,只有童年的花園,永遠永遠地占有我,這道理我無法說出來,別問我十萬個爲什麽。」
植根民族文化土壤的中國故事
從題材上看,黃慶雲的兒童文學世界可謂遼闊博大、豐盈多彩。她用80年的歲月和數百本作品集一層一層堆叠起來的一座「兒童文學的青山」,既巍峨聳立,又嫵媚多姿。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最能顯示「雲奶奶」創作個性的,是以下三類題材的作品。
以《奇异的紅星》《月亮的女兒》《七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小鳥天堂》《小魚仙的禮物》等爲代表,這些短篇童話帶有民間故事風味和神韵。黃慶雲早期的童話創作,有安徒生童話那種與現實生活和人間悲歡息息相關的幻想故事的影響,更多的是汲取了中國民間故事、鄉土文化的滋養。《月亮的女兒》全篇用擬人化的手法,用民間故事的單純明快的叙事方式,講述了善良無私的月亮和孩子們之間不爲人知的故事。故事最後說:「這就是月亮的女兒——星星的故事。沒有月亮的晚上,星星總是替月亮照着大地。孩子們也最愛星星,他們唱着星星的歌,用小手指數着星星。星星是數不盡的,因爲它們是要陪伴許許多多的小朋友的。天下的小朋友數不盡,星星也是數不盡的。」這篇童話,就是置入全世界最美的短篇童話寶庫裏,也熠熠閃光、毫不遜色。我記得葛翠琳曾對黃慶雲的另一篇童話代表作《奇异的紅星》也極爲推崇,認爲是用童話形式表現革命題材的成功的創作實踐,不僅內容生動,寓意深刻,充滿浪漫的激情,而且童話意境優美,極富藝術感染力。
也不僅僅是這個時期。從黃慶雲在改革開放新時期裏創作的一些童話和兒童故事裏,也不難感受到,她一直都在默默地、自覺地把自己的文學之根深扎在豐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裏,去汲取養分,去發掘故事,去淘洗出閃光的金子。因爲作家的心靈、情感和精神氣度時刻連通着國家、民族和兒童的世界,所以她每個時期的作品都能很接「地氣」,洋溢着飽滿的家國情懷和鮮活的「中國式的童年」氣息。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越是當代的,越是歷史的。黃慶雲的童話再次證實了這些樸素的真理。從世界兒童文學史上看,其實也是如此:安徒生與丹麥和北歐民間故事,格林兄弟與德國民間故事,卡爾維諾與意大利民間故事,普希金、托爾斯泰與俄羅斯民間故事,埃梅與法國民間故事,聶姆佐娃與捷克民間故事,小川未明、新美南吉與日本民間故事……無不有着密不可分的水乳交融的關係。
給香江的孩子們講述香江故事
香港的歷史和文化,香江孩子們的童年生活,是黃慶雲兒童文學創作的另一個題材特色。在她的一生中,童年時代、青年時代和老年時代裏,有許多日子都是在香港生活和工作的。她不僅瞭解和洞悉香港的歷史、文化和生活風習,也熟悉飲着香江水長大的一代代香港孩子的童年生活和心靈秘密。所以,她的不少作品都取材於獨特的「香江故事」。其中以長篇歷史小說《香港歸來的孩子》、長篇遊記故事《可愛的香港》等作品爲代表。此外,她還有不少兒童小說、童話、兒童生活故事和兒童詩等,描述和表現的也是香江風情和香江孩子們的生活。
《香港歸來的孩子》是我迄今見到的唯一一部以中國現代「香港大罷工」事件爲背景,給今天的孩子們講述香港那段漸漸被人淡忘的風雨歷程的小說。這部小說的故事從1922年發生的香港海員大罷工開始,以兩個海員家庭及其年幼子女的經歷爲主綫,再現了1925年省港大罷工爆發後,覺醒的一代年輕人,冒着腥風血雨,勇敢地衝破黑暗,紛紛離開香港北上,最終走上追尋光明、真理和遠大理想的征程的真實故事。「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萬水千山,不忘來時路」。香港的一代代青少年都應該好好讀一讀《香港歸來的孩子》。它是一部真實和生動的香港「歷史教科書」,又是一部汩汩流淌着中華民族滾燙的愛國熱血,講述香港奮鬥、抗爭和追求光明的光榮傳統的文學佳作。
童年生活和童年故事,作爲兒童文學的一個永恒的「母題」,也是黃慶雲一生中「百寫不厭」的題材。這類題材,她的長篇童年回憶錄《親親小時候》可以作爲代表性作品。這部追憶自己在香港度過的童年時光的長篇散文,是一部充滿童趣盎然、童年親情的回憶之書。全書由30多篇短小而完整、可以單獨存在又互有銜接的小美文組成,以童真的眼光、細膩的感覺、明亮和單純的文筆,講述了作者童年時代點點滴滴的成長細節,描畫了那個年代的香港孩子們的真實生活情景。整個作品不是以複雜的故事情節取勝,而是像一幅幅童年生活的明麗的風俗畫,憑藉許多細小的、溫暖的、真實的、充滿童真童趣的細節,撑起了韵味悠長和調子明亮的叙事。通過小女孩眼中的現實生活、周圍世界、自然環境、鄰里關係、小夥伴之間的友誼的觀察和描寫,真實和準確地呈現了孩子們純真、友愛的成長心理狀態,刻畫了小女孩在日常生活中對生活、對世界、對未來的好奇、夢想與渴求。
杰出的兒童文學作家總是具有一項异於一般作家的才能,就是這個人能够「返回童年」,能够「再來一次童年」,或者說,能够去「重新發現童年」。瑞典的「童話老奶奶」林格倫有一句名言:「爲了寫好給孩子們看的作品,必須回到你的童年去,回想你童年時代是什麽樣子的。」她說,「童年時代的‘那個孩子’活在我的心靈中,一直活到今天。」在《親親小時候》裏,我們看到,那個純真、友善、好奇和美麗的小女孩,也一直「活在」黃慶雲奶奶的心中。就像她在那首童詩裏所寫的:「我走過九十九條河,我描繪過花兒一千零一朵,只有童年的花園,永遠永遠地佔有我。」
兒童文學事業是純淨的天使和仁慈的聖母般的事業;兒童文學是愛的文學,是真善美的文學,也是廣闊和博大的「大文學」。只要人類的童年如涓涓的溪流奔騰不息,兒童文學事業的薪火也會代代相傳,永恒發揮作用地存在下去。
(本文作者为著名兒童文學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徐魯 )
內容來源:《文藝報》2020年7月24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