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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有了小孩以後,世界扩大了

老舍:有了小孩以後,世界扩大了

責任編輯:鄭嬋娟 2020-07-14 11:23:44 來源:凤凰网读书

  艺术家应以艺术为妻,实际上就是当一辈子光棍儿。在下闲暇无事,往往写些小说,虽一回还没自居过文艺家,却也感觉到家庭的累赘。每逢困於油盐酱醋的灾难中,就想到独人一身,自己吃饱便天下太平,岂不妙哉。

  家庭之累,大半由儿女造成。先不用提教养的花费,只就淘气哭闹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乱。小女三岁,专会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画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济会写字」!把人要气没了脉,她到底还是有理!再不然,我刚想起一句好的,在脑中盘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亚,假若能写出来的话。当是时也,小济拉拉我的肘,低声说:「上公园看猴?」於是我至今还未成莎士比亚。小儿一岁整,还不会「写字」,也不晓得去看猴,但善亲亲,闭眼,还「指」令我也得表演这幾招。有什么办法呢?!

▲老舍一家解放后在北京家中合影,左起:舒济、舒雨、老舍、舒立、舒乙、胡絜青。

   老舍一家解放後在北京家中合影,左起:舒济、舒雨、老舍、舒立、舒乙、胡絜青。

  这还算好的。赶到小济午後不睡,按着也不睡,那才难办。到这么四点来钟吧,她的困闹开始,到五点钟我已没有人味。什么也不对,连公园的猴都变成了臭的,而且猴之所以臭,也应当由我负责。小胖子也有这种困而不睡的时候,大概多数是与小济同时发难。两位小醉鬼一齐找毛病,我就是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计,一点办法没有!在这种干等束手被擒的时候,偏偏会来一两封快信——催稿子!我也只好闹脾气了。不大一会儿,把太太也闹急了,一家大小四口,都成了醉鬼,其热闹至为惊人。大人声言离婚,小孩怎说怎不是,於离婚的争辩中瞎打混。一直到七点後,二位小天使已困得动不的,离婚的宣言才无形的撤销。这还算好的。遇上小胖子出牙,那才真教厉害,不但白天没有情理,夜裏还得上夜班。一会儿一醒,若被针扎了似的惊啼,他出牙,谁也不用打算睡。他的牙出利落了,大家全成了红眼虎。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家庭中爱的发展,人生的巧妙似乎就在这裏。记得Frank Harris仿佛有过这么点记载:他说王尔德为那件不名誉的案子过堂被审,一开头他侃侃而谈,语多幽默。及至原告提出几个男妓作证人,王尔德没了脉,非失败不可了。Harris以为王尔德必会说:「我是个戏剧家,为观察人生,什么样的人都当交往。假若我不和这些人接触,我从哪裏去找戏剧中的人物呢?」可是,王尔德竟自没这么答辩,官司就算输了!

  把王尔德且放在一边;艺术家得多去经验,Harris的意见,假若不是特为王尔德而发的,的确是不错。连家庭之累也是如此。还拿小孩们说吧——这才来到正题——爱他们吧,嫌他们吧,无论怎说,也是极可宝贵的经验。

  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一个人的世界还是未曾发现美洲的时候的。小孩是科仑布,把人带到新大陆去。这个新大陆并不很远,就在熟习的街道上和家裏。你看,街市上给我预备的,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似乎只有理髮馆,饭铺,书店,邮政局等。我想不出婴儿医院,糖食店,玩具铺等等的意义。连药房裏的许许多多婴儿用的药和粉,报纸上婴儿自己药片的广告,百货店裏的小袜子小鞋,都显着多此一举,劳而无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飞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双放大镜,街市依然那样,跟我有关係的东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婴儿医院不但挂着牌子,敢情裏边还有医生呢。不但有医生,还是挺神气,一点也得罪不得。拿着医生所给的神符,到药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买瓶子裏的白汁黄面和各色的药饼,还得买瓶子罐子,轧粉的钵,量奶的漏斗,乳头,卫生尿布,玩艺多多了!百货店裏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义;原先以为多此一举的东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时候铺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还大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既是百货店,怎能不预备这件东西呢?!慢慢的,全街上的铺子,除了金店与古玩铺,都有了我的足迹;连当铺也走得怪熟。铺中人也渐渐熟识了,甚至可以随便闲谈,以小孩为中心,谈得颇有味儿。伙计们,掌柜们,原来不仅是站柜作买卖,家中还有小孩呢!有的铺子,竟自敢允许我欠账,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节的账条来得很踊跃,使我明白了过节过年的时候怎样出汗。

▲1945年冬,老舍一家在北碚寓所大门前留影。

  1945年冬,老舍一家在北碚寓所大门前留影。

  小孩使世界扩大,使隐藏着的东西都显露出来。非有小孩不能明白这个。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齐齐,你总觉得小孩们理应如此,一生下来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袄,好像小雏鸡生下来就披着一身黄绒似的。赶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晓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一个小娃娃身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业所能供给的,给全家人以一切啼笑爱怨的经验,小孩的确是位小活神仙!

  有了小活神仙,家裏才会热闹。窗台上,我一向认为是摆花的地方。夏天呢,开着窗,风儿轻轻吹动花与叶,屋中一阵阵的清香。冬天呢,阳光射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颜色与生气。後来,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见了,窗台上满是瓶子罐子,数不清有多少。尿布有时候上了写字台,奶瓶倒在书架上。大扫除才有了意义,是的,到时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顿不可了,要不然东西就有把人埋起来的危险。上次 大扫除的时候,我由床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不知道这老家伙幹吗在那裏藏着玩呢!

  人的数目也增多了,而且有很多问题。在没有小孩的时候,用一个仆人就够了,现在至少得用俩。以前,仆人「拿糖」,满可以暂时不用;没人做饭,就外边去吃,谁也不用拿捏谁。有了小孩,这点豪气乘早收起去。三天没人洗尿布,屋裏就不要再进来人。牛奶等项是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儿方知卫生难,奶瓶子一天就得烫五六次;没仆人简直不行!有仆人就得捣乱,没办法!

  好多没办法的事都得马上有办法,小孩子不会等着「国联」慢慢解决儿童问题。这就长了经验。半夜裏去买药,药铺的门上原来有个小口,可以交钱拿药,早先我就不晓得这一招。西药房裏敢情也打价钱,不等他开口,我就提出:「还是四毛五?」这个「还是」使我省五分钱,而且落个行家。这又是一招。找老妈子有作坊,当票儿到期还可以入利延期,也都被我学会。没工夫细想,大概自从有了儿女以後,我所得的经验至少比一张大学文凭所能给我的多着许多。大学文凭是由课本裏掏出来的,现在我却念着一本活书,没有头儿。

▲1953年,老舍一家在院中合影

  1953年,老舍一家在院中合影

  连我自己的身体现在都会变形,经小孩们的指挥,我得去装马装牛,还须装得像个样儿。不但装牛像牛,我也学会牛的忍性,小胖子觉得「开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厌;只作一回,绝对不行。多喒他改了主意,多喒我才能「立正」。在这裏,我体验出母性的伟大,觉得打老婆的人们满该下狱。

  中秋节前来了个老道,不要米,不要钱,只问有小孩没有?看见了小胖子,老道高了兴,说十四那天早晨须给小胖子左腕上繫一根红线。备清水一碗,烧高香三炷,必能消灾除难。右邻家的老太太也出来看,老道问她有小孩没有,她惨淡的摇了摇头。到了十四那天,倒是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红线。小孩子征服了老道与邻家老太太。一看胖手腕的红线,我觉得比写完一本伟大的作品还骄傲,於是上街买了两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红线,兔子王,都有绝大的意义!

  (原载1936年11月25日《谈风》第3期)

  本文节选自

《天真的幽默家》

  《天真的幽默家》

  作者: 老舍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大星文化

  出版年: 2017-8

責任編輯:鄭嬋娟 老舍:有了小孩以後,世界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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