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到潮州來，眼睛特別的受用，五顏六色，繽紛絡繹而來，大紅大綠濃淡自洽，實在是獨成一派的天地風流處。

    潮州的嶺南景色自不用多說。我們來的時候，恰逢雨後清新，牌坊老街的古民居建築群，東西南北，迢遞呼應，仰觀高大牌匾上的古雅題字，間或可見原石舊物鑲嵌，歷經風吹雨打，靜默中似能聽到歲月的悠長唿哨。牌坊街兩側店舖擠擠挨挨，手工腐乳酥餅，祖母家制蜜餞，糖水鋪，奶吧，現烤月餅，老樹茶莊，海鮮小食，蛤仔煎食檔，祖傳木雕，尤其可愛的是一長溜的點心小食鋪，仍沿襲舊時習慣，五顏六色裝在一格格的透亮玻璃櫃中，有種叫人喜悅又傷感的童年滋味。我還喜歡街角拐彎處的南國綠植，每一株皆是蔥鬱，簡直擠一擠都能流下汁水，而紅的花橙的花黃的花，名字雖叫不大全，可那種潑辣的豪邁的勁頭，似乎又覺得，不知道名字也無妨，它們就是要怒放，就是要熱鬧，就是要給我們顏色看。

    潮州菜天下聞名，似也不用再說。一般美食上來，動筷之前，總會有人「手機先請」拍照存念，可在潮州菜面前，大家卻都統統忘了這一招式，何為？實在太誘人了，一看便是忘形，彼此略略謙讓一下，便食指大動矣。等到盤子光光，只能憑着齒頰余香來聊作回憶了——假如談顏色的話，潮州菜最大的特點似乎便是「原色」，它對食材本身有最大程度的尊重，海鮮是原味，肉類是原味，菜蔬菌菇是原味，高湯盅羹亦是原味。但這些個原味，其實是苛刻挑剔之境，起碼得有三四個要緊的前提，比如食材的新鮮程度，產地的講究，手工的極致，古法的傳承。比方說一道看起來簡簡單單的雞肉丸，用的是哪裏山上的什麼品種的雞，只取雞身上哪裏的部位，如何經過多少首工序的切剁揉捏，而那熬製雞湯的泉水又須來自山上哪個方位的清泉，湯汁里用以調味的鮮綠野菜葉又是什麼樣獨特的來路——最後所得的雞肉丸，其口感恰介於豆腐丸與牛肉丸之間，初入口，極鮮嫩，再嚼之，綿中有筋道，細品，多汁而鮮香，實與潮州牛肉丸可並稱為絕代雙丸。這道雞肉丸是潮州菜最為出名的館子，香得樂酒家的招牌菜，如果到店裏來，正好能碰到潮州菜傳承人方樹光高級大廚主勺，那便是加倍的口福了，而如能在餐後再泡上一壺茶色通透、入口醇厚的鳳凰單叢茶，與三兩好友閒坐野聊，那更是升維的舌上滋味了。竊書不為偷，薦食不為利，對，我就大大方方地這麼推薦一下吧。香得樂酒家的原味雞肉丸。

    談美景美食其實只是鋪墊，我真正想講的潮州顏色其實是這個城市的能工巧匠之大美：壺、瓷、雕、繡。壺紅瓷白，雕木繡彩，各呈異色，巧奪天工，均是遙遙然在相關領域裏其美獨大。

    我們去明德園手拉朱泥壺館時，正好碰到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謝華，在工坊現場，他為眾人展示「手拉」成型工藝的過程，在每分鐘400圈的高速轉盤上，有如仙人探指，佛手拈花，只三兩分鐘，就把一塊拳頭大小的實心泥坯給「拉空」成了一隻造型朴雅、線條渾然的小口扁身壺身，直惹得眾人眼熱心動、躍躍欲試。殊不知，這短短三分鐘的「繞指柔」，其輕重緩急，氣力斂放，實在是數十年金剛歲月的千錘百鍊。謝華是俊合號第五代手拉壺傳人，是宜興紫砂壺以外的第一位制壺大師。他自幼秉承家傳，十來歲就開始學習手工拉壺，正是在他手上，把朱泥手拉壺從家用土罐全面提升到工藝創新、造型審美的一流之境。面對大家的嘖然驚嘆，謝華臉色謙和，聲輕語淡，顯出手工傳承者所獨有的那種質樸與平靜，固然國內外大獎榮譽無數，可他的注意力全然只在那一團朱泥本身，不驕不矜，內心篤定。

    隨後，我們在柳希木雕館所見到的國家非遺項目潮州木雕傳承人辜柳希身上，也感受到同樣的氣息。他坐擁古今奇木，整個館有五層樓，木香濃郁撲面，瀰漫整條街巷，來自天南海北各大洲的奇材異樹，或巨如盤龍野獸，或精微可玩於股掌，如一個現代都市裏的森林博物館。木雕館主人辜柳希衣着簡樸，帶着大家穿行館中一一歷數。哪塊木料是多少年前在哪裏所收，哪塊木頭因為料器太大輾轉動用多種物流運輸手段等等，實在每根木頭每部作品都可以寫一部小史小傳出來。當論及潮州雕工的細微講究時，他就手邊隨意拿出一隻長如意造型的牡丹花沉香木把件，沉香木特有的香味隱約可聞，暗赭色花瓣細膩層疊，好像落滿上古的塵埃與嘆息，可及至辜柳希先生把它輕輕托舉至燈光之下，略微一照，這一柄木雕牡丹花就好像被一口仙氣吹活的，但見顏色驟然通透，紅光燭照，片片花瓣皆呈柔美鮮嫩的玫瑰之色，翼然如飛。不過這樣的小件不多，館中大部分是煌然巨作，且有一半以上成品，皆是富貴萬千的金色，這也是潮州木雕的特徵所在，它在繁複綜合運用沉雕、浮雕、圓雕、通雕之外，施以金箔覆裹，其氣象之龐然寶相，實不可以幣殖計量。可是，等一等，這金碧輝煌的雕工所寫，卻又是嶺南風情所特有的「龍蝦蟹簍」，這可真是第一次見到呢，形式與內容的如此萌差，殊為有趣。但見竹簍內外，或有龍蝦盤繞，或有螃蟹橫行，或見游魚嬉戲，浪花飛濺，水草搖曳，煞有天然之趣。尤其叫人讚嘆的是那竹簍之細膩逼真，一根根細長蝦須，弧然有度，似乎多看它一眼，便要顫微微地掙出簍外了。我與同行者小心地湊近又湊近，反覆端詳辨認，實在不敢相信這是木頭之作、覆金而成。怪不得潮洲木雕是與東陽木雕並列的兩大傳統木雕體系，得見甚幸！

    包括潮州瓷器，其產量也已居國中泰半，與景德鎮瓷器雙峰並峙，而在高科技應用上，則又遠超後者，獨大無二，我們每個人手中所拿的小小手機里，都有潮州瓷片不可替代的超薄精密構成。還有作為粵繡主體的潮繡，它吸納蘇繡湘繡蜀繡之長，在古典工藝的基礎上拓展至當代婚紗領域，使潮州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婚紗、晚禮服生產基地，可以這麼說吧，這人間每天都在誕生著的幸福新娘里，她那輕盈一轉的裙裾中，可能都有著潮州繡娘的指尖餘溫。

    從壺、瓷、雕、繡這些潮州手工業者為代表的一代潮州人身上，或也可以看到潮州人的共同底色，不只是地傑人靈，不只是工匠精神，在謙和、堅持的傳承之中，還有獨創天地、敢爭天下先的海派氣象，走出去的潮州人個個頂天立地，留下來的人人經緯自成，哪怕是客居暫居的也是爭只朝夕引領風氣。略數一數，在潮州這片土地的年輪上，有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之八月興政，有先人文天祥之浩然正氣，有學界泰斗饒宗頤之譽滿全球，有華商李嘉誠之領袖風範，至而今，遍布全球的海外潮汕血脈幾可與潮州本地人形成同等體量，大江大湖之中，風雲際會之中，聲氣呼應，百舸爭發中在各個領域勇猛追求、備受矚目。

    從這個角度講，最是潮州顏色端好，或為表象之絢麗，真正在骨子裏，還是潮州兒女的一脈相承的傳統本色，悠長流轉至今，如韓江水幸自環繞，浩蕩不息，更一路奔涌至更闊大的未來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