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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為何迷人

短篇為何迷人

責任編輯:趙桐曲 2022-07-17 10:20:14 來源:香港商報網

 南翔

 我檢點案頭這些年閱讀的文學著作,長中短篇均有,卻以短篇集子居多,如加拿大的門羅、波蘭的托卡爾丘克、以色列的奧茲、日本的遠藤周作、美國的馬查多……中外的老作家亦復不少,如白先勇、汪曾祺、張潔、莫言、阿城、海明威、契訶夫、索爾·貝婁、卡爾維諾、芥川龍之介……

 若是從我大三發表作品算起,創作履歷已滿四十年。前二三十年的創作以長篇、中篇為主,晚近一二十年主要攻短篇小說。大凡小說家,多半初始用中短篇敲門,之後以長篇為倚。我為何是這樣的轉型?原因有二,一是,看到閱讀情境的丕變,如果說農耕文明以及工業文明可與悠閒為伍,那麼資訊時代以及工商情境,「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豈止是深圳一地的寫照!閱讀的時間與生長的代價成正比,四處皆然,焉能不重視;二是,感悟到短篇只要寫得好,同樣具有篇幅不以長短論輕重的包蘊,同樣具有點石成金的質地。

 試想想,魯迅、沈從文,沒有人不認可他倆是中國文學的大家,可兩位經典作家的全集都是短制,非虛構的散文隨筆可以是匕首、投槍,虛構的短篇小說則可以說是金薔薇、輕騎兵。猶記得33年前,在合肥《清明》創刊十周年的活動中,我問汪曾祺老,以你寫短篇的手法寫長篇行不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行,我只寫短篇,不像林斤瀾,我連中篇都沒寫過。

 當時,汪、林同來開會,他倆又是多年的摯友,以做比較,也是自然而然。當時問汪老這樣一個問題,乃是出於我十分喜愛的一位華語作家,他僅有的一部長篇,卻不曾讀完。後來思忖,短篇跟長篇最大的區別,在於前者需要留白,後者不免鋪陳,故而筆觸的收放、騰挪與變幻,並不能照單全收,前後承繼。一位長篇曾拿過大獎的作家給我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如果說長篇更需要的是生活的積累,那麼短篇更需要的是才華,尤其是語言的才華。

 我基本認同他的觀點。才華逼人、語言節制的阿城,中篇像短篇,短篇小說像微型小說。所謂「郊寒島瘦」,用在他的寫作上,銖兩悉稱。簡單地說,一個在語言上太過講究的人,很難把一篇東西寫得太長。這在魯迅、沈從文、汪曾祺與白先勇身上,都可以得到印證。換言之,一個追求語言上的洋洋灑灑、傾瀉而下的作家,要他以短制出彩,也不大容易。話當然不能說死,也有長短皆出眾的作家,前提是,他得多備幾副筆墨。

 卡爾維諾短篇的寓言品格,白先勇短篇的語言特質,汪曾祺短篇的細節勾勒……都給過我持久的感動。

 具有寓言格調的小說,無不隱含形而上的象徵意義,通常又分為個體象徵與本體象徵兩類。個體象徵是小說中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意象,可以是一隻煙斗、一條魚,亦可是一趟綠皮車、一條河流、一道堤岸,個體象徵無論大小,都起著某種掩映起伏、提綱挈領,乃至引發全篇的作用。本體象徵則是在很堅實的故事鋪陳、日常敘事之外,悠然而見情節、人物之外的透發。卡爾維諾的《良心》,寫了一個執拗的小伙子呂基,在緊張的戰爭之際被迫參戰,目標卻不在團體的敵人,他的敵人是侮辱過自己、現在卻不知藏身何處的阿爾伯托。在找到阿爾伯托之前,他認為自己殺死過的「敵人」都毫無意義,糟透了。乃至於把獲得的獎章都裝在一個袋子裏,分發給死者的妻子和孩子。他在到處轉悠之時,巧遇了阿爾伯托,把他殺了,結果他被判為謀殺而上了絞刑架。沒有人聽他的「為了良心」的辯解。在此,所謂良心成了一個既虛空又坐實的象徵物。只有跳出這個看似日常敘事之外,才能品咂出作品多義的指向與象徵的意味。

 准此,若說我的短篇,個體象徵的小說,如《伯爵貓》《老桂家的魚》《果蝠》;本體象徵的小說,如《綠皮車》《玄鳳》《鐘表匠》。應該說是長短相形,各有寄寓。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若以小說論之,則較為集中地體現在短篇小說這個文體。《紅樓夢》《西遊記》等古典白話小說,當然都有很高的語言造詣,不然也建構不了經典的巍峨與璀璨。可自新文化運動以降的白話小說,則始終遭遇語言的難題,概因純粹的白話文經歷尚淺,如何淬鍊出經典的現當代小說語言,是所有作家迄今都在摸索中的攀爬。這也是如魯迅、沈從文等大家的短制,更有標高與示範意義。可以說,具有中西兩種語言背景的白先勇在語言的踏勘中也頗為醒目。白先勇的俊朗腴麗,與沈從文及其大弟子汪曾祺的清新自如。恰又是兩種中國美學傳統中——「錯彩鏤金、雕繪滿眼」與「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的並峙與對望。

 汪曾祺的小說,不少都是民國背景,其中的細節浮現,既在從容的往事述說里,也在一些不經意的人物舉動中。如《歲寒三友》開篇寫到的王瘦吾,家貧及其導致的男人的尷尬,僅從一個細節可見:

 讀小學的兒子最恨下雨,別的同學都有膠鞋,唯有他穿的是父親穿過的笨重的舊釘鞋。每遇下雨,他都說不去上學了,怕的是同學們盯著他的腳下。母親每次都安慰他,明年就買膠鞋,卻一直沒有兌現。兒子最後還是挾著一把補過的舊傘走了。「王瘦吾聽見街石上兒子的釘鞋憤怒的聲音,半天都沒有說話。」此處的家貧,不是沒有飯、沒有衣穿吃之類,而是無力給兒子買一雙膠鞋,連著的是街石上「釘鞋憤怒的聲音」,以及無奈父親的「半天都沒有說話」,毫不煽情,卻有著無比感人的力量。

 好的短篇給人的閱讀當如是:以一當十,餘音繞樑。

 【作者簡介】南翔:作家、教授,現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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