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野秋
名字叫桂廟新村,其實是個有點年歲的深圳老村。這個村有很多名號,諸如「深圳最小資的村」「深圳學歷最高的村」「深圳最乾淨的城中村」等。
之所以稱之為新,是深圳經濟特區成立後,這裏重新煥發了生機,成為南山區一塊亮眼招牌。同時,這裏是全市居民平均年齡最小的村落,雖然深圳一直被稱為「年輕的城市」,但畢竟每個村子的年齡結構都由老中青組成,而像桂廟新村這樣以在校大學生佔絕對多數的居民構成,也是少見的。
桂廟何處可折桂?
桂廟的名字極容易讓人產生文學想象,因為在古代文人眼中,桂花常常被喻為「隱士」「仙客」,所以一直被不厭其煩地吟詠着。白居易的《憶江南》裏有「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李清照在《鷓鴣天·桂花》中更是不吝褒獎其為「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至於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更時常被騷客掛在嘴上。
可惜,桂廟與桂花無關。如今無論如何在村中搜尋,也絕無折桂之處,在歷史上也從來沒有種植桂花的記載。
因為,桂廟本來就不叫桂廟,也正因為有個「新」字,讓很多人誤以為是新時代的產物,其實查地方志得知,桂廟新村乃是南山最早立村的村落之一。立村於元末,葉氏先祖禹山攜三子秀松、秀柏、秀梅自廣東南海遷入,在此開基立村。後來,秀松、秀梅遷居他處,秀柏扎根於此,經數百年開枝散葉,至清朝即已人丁興旺了。
相傳,村民在清朝修廟時,從地下挖出一隻神龜,認為此為祥瑞之兆,遂為此龜建了龜廟,供奉神龜於上,村名也易為「龜廟」。因「桂」與「龜」同音,且多一份雅緻,後更名「桂廟」。
桂廟建村後,經歷了兩次大的迫遷。第一次是清康熙年間的「遷海令」,當時深圳絕大部分地區都在迫遷範圍之內。第二次是抗日戰爭時期,日軍在桂廟修建機場。1938年11月,日軍攻佔寶安縣南頭城,寶安淪陷。日軍佔領寶安後,企圖把寶安作為攻佔香港乃至華南地區的戰略基地,先後修建了三個軍用機場,其中桂廟機場規模最大,可泊飛機30餘架。桂廟機場周圍壕溝環繞,有碉堡5座,高射炮10門,機場工兵130餘人,並配有一個連的機動部隊,將原桂廟全村村民強遷至附近的慄樹村(即今天的桂廟新村)。抗戰勝利後,部分村民遷回到原桂廟村,一部分村民則選擇留在慄樹村安居樂業,並將慄樹村改名「桂廟新村」。
桂廟如今已無龜廟,尚有「葉氏宗祠」,三開間二進,為清式建築,近代修建,每年臘月三十,葉氏村民均在宗祠祭祖,港澳葉氏宗親均匯聚於此,禮炮齊鳴、香火彌漫,盛極一時。村裏除了葉姓,第二大姓是梁姓。
葉氏宗祠。 資料圖片
如今的桂廟新村位於南山區學府路和白石路交界處,在清代屬新安縣典史管屬,「典史」是縣官的副手,雖不入九品,但仍是朝廷命官,大約相當於當今內地官員的副處。民國時期,桂廟新村屬寶安縣第一區。現隸屬於粵海街道粵桂社區。在上世紀末,以前一直叫「桂廟村」或「桂廟居委會」,2001年桂廟居委會與粵海門居委會合併,各取一字有了新名「粵桂社區」。
桂廟雖與粵海門合併一處,但桂廟新村世居村民為廣府民系,講白話。粵海門世居村民則為客家民系,講客家方言。一村二語,相安無事。
深大學子溫情「後花園」
誰也想不到,桂廟新村的再度揚名,與一所大學有關,這便是特區的第一所大學:深圳大學。
從深大還在圖紙上起,這個村便與這所高校結下難解的緣分。
1983年初,正在如火如荼建設中的深圳,向國務院打報告要求成立大學,這在當時看來有點天方夜譚,一個還在雛形中的城市,居然要辦大學,一些知情者不無調侃地說:「特區就是膽大」。
膽大的特區,收獲了意外的驚喜。
1月22日,深圳市正式提交申請報告,5月10日,教育部批示:增設深圳大學,設16個專業,1983年部分專業開始招生。從提出申請到教育部批示,前後不到4個月時間。而且當年審批,當年招生,絕對又是一個「深圳速度」。
大學是批下來了,但校址設在哪兒呢?當時的深圳市市長一眼看中了南山區粵海這一片臨海的土地,桂廟新村的110畝土地便被徵用來建設深大。換句話說,桂廟新村搖身一變成了「大學村」。
深圳確實是拚了,當時的全市財政收入剛到一個億人民幣,市委開會決定拿出5000萬元來建深大,這個數字在今天看來微不足道,但在當時已經是天文數字了。深圳還挖來了清華大學副校長張維做校長,清華黨委副書記、建築家羅徵啟做副校長。羅徵啟這位梁思成、林徽因的高徒,帶着同樣是建築家的夫人梁鴻文教授,踏遍這塊土地,一筆一划地畫出了深圳大學。
1983年9月27日,深圳大學成立大會和開學典禮在一片訝異中舉行,新校舍自然是趕不上了,典禮在東門「深圳戲院」召開,首批錄取學生218名,包括港澳學生。學生們上課借用的是深圳市電大的教室,電大在如今的地王大廈後面,現在是「深圳改革開放幹部學院」。
建成後的深圳大學與桂廟新村相互倚靠,所以深大學生對桂廟新村的感情極其深厚,因為毗鄰深大西門,曾經一度被深大租用為學生宿舍。這裏有一棟又一棟的深大學生宿舍,最多的時候桂廟新村有近30棟深大宿舍,最高峰時住了7000名深大學子。
所以這裏理所當然地成了深大的「後花園」。
很多學生的一天是這樣開始的,早上7時,從桂廟新村的「桂8樓」或「桂×樓」下樓,在樓下的小吃店裏要一份價廉物美的腸粉,再來一杯熱氣騰騰的豆漿。吃完早餐,一路小跑向着深大西門奔去。上完白天一天的課,晚上還要自習,但無論多晚,都必須趕在零點以前從西門穿越回桂廟新村。因為零點西門會下鎖。每天夜裏接近零點,都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莘莘學子夾着書本、背着電腦包,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西門衝鋒,趕在鐵門關上的最後時刻越過門線,一腳踏入桂廟。
踏入桂廟的學生立馬鬆了一口氣,村裏飄來的煙火氣讓緊張了一天的節奏瞬間緩慢下來,他們開始向各自心儀的美食小店走去,鼻子引領着他們。「龍哥酸辣粉」「老地方蓋澆飯」「張媽台式鍋燒」都會讓他們坐下來宵夜,女生則更鍾情於奶茶店和咖啡屋。
曾經喧囂一時的桂廟美食街。作者供圖
深圳前海港灣學校的初中語文老師華玉潔,曾在深圳大學文學院讀研究生。近日,華玉潔帶着外婆和媽媽重回深大校園後感慨道:「深大依然很新,簕杜鵑很艷麗。但缺了桂廟,便少了許多人間煙火氣。」
畢業10年,華玉潔仍常常憶起在深大的日子:「猶記得鬱鬱蔥蔥的百年大榕樹、威嚴的大祠堂、深夜食堂、西部創意園,琳琅滿目的格子鋪、甜品店、百貨店,夜間各個燒烤攤位熱鬧非凡,滷菜攤前排着長長的隊伍,清遠雞煲、重慶雞煲、東北飯店、潮汕口味,來自五湖四海的學生們在此尋找家鄉的味道,清晨暖胃的『威記腸粉』,午間『百姓漁村』,夜間各種小吃,陪伴了多少人的青春,有很多人忘不了這裏的美味、情味、濃烈的青春味,深大味道總是和桂廟深深鏈接,美食與同學的陪伴構成青春最美的回憶。」
華玉潔們的桂廟記憶,是他們對活色生香青春現場的留戀,在村裏覓食也許只是表象,歡笑、交談、嬉鬧幫助他們驅散離家的孤獨,桂廟不但是深大學子的「第二飯堂」,更是他們的精神充電站。
有些學生畢業工作了,仍然租住在桂廟新村,他們不忍與自己的青春作別。
今晚不如唔好走
因深大學生的關係,桂廟新村的很多建築物的外牆上都有各種塗鴉,具象的、形象的,五顏六色,使得這裏充滿藝術氣息。
桂廟新村塗鴉牆。作者供圖
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這一條:「今晚不如唔好走」,很多人會在這面牆下留影。
這是一句粵語,曾經在港產片中被青年男女一再重複,翻譯成普通話只要改一個詞就易懂了:「今晚不如不要走」。這本是戀人間的一種挽留,含着不捨與珍惜。後來香港的樂隊My Little Airport曾以「今晚不如唔好走」為題舉行了連場音樂會,年輕人在這些情歌中回味着自己的愛情故事,甚至咀嚼着朦朧莫名的甜蜜。
這句帶點溫暖又帶點感傷的標語,恰好可以概括當下桂廟人的心緒。因為桂廟新村即將拆除重建。
桂廟新村面臨城市更新改造。 資料圖片
這個傳聞已經飄盪了將近十年,對於深大學子們而言,他們一直不願相信這個美麗村落真的會被拆除,儘管許多建築上大紅的「拆」字已經陪伴多年,但他們不願相信這一天真的會到來。
從8年前深圳確認桂廟新村納入城市更新的那天起,他們就知道了這一天終究會到來。《2015年深圳市城市更新單元計劃第三批計劃》中,政府對桂廟新村正式提出新的規劃。2016年桂廟新村被列入深圳城市舊改,2020年11月關於桂廟的舊改方案公示。2023年元旦當天,村裏貼出了限期搬遷的「最後通牒」,一切都木已成舟。
雖然在這期間,消息幾度反轉,甚至還一度傳出過「不拆了」的美好謠言,但在今年春節過後,隨着挖掘機等大型機械入場,桂廟新村的一棟棟樓房開始倒下,一個個租客陸續搬離,那些承載過深大學子浪漫回憶的場景也將一個個消散。曾經那些夏日的夜晚,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影,街燈的光影把時間拉長的錯覺,一切都將不見。那些在桂廟新村裏擁有過很多廉價而純真的快樂,十塊錢的奶茶,二十塊錢的螺螄粉,也都將隨着建築的倒下而遠去。
原來的桂廟,也許不復存在,但屬於深大學子的這份獨特情懷,卻永遠不會銷蝕,那些無限美好的青春歲月和青澀的愛情、純真的友情都不會流散。桂廟新村將像白石洲、大沖村以及更多的城中村那樣,走進深圳的歷史,乃至走進永恆的深處,成為深圳的都市傳奇。
當然,桂廟新村這個面朝深大、背靠騰訊的老村,也將迎來重建,即將面臨它的又一次涅槃。
人們除了失落,還有對它的期待。
按照新的規劃,舊改完成後的桂廟新村,將會變成一個綜合性居住區,除了向空中發展的住宅樓,還有大型的商城、酒店、寫字樓,也有更多的文體場所。
曾經讓喜愛讀書的青年人一再光顧的「深大人舊書店」,也許還會回來。因為深大還在那裏,所以深大學子也會回來。也許這就是人生,仿若一列火車,「哐當哐當」地朝前奔馳,一站又一站,有人下車有人上車,從綠皮火車變成了內燃機,再變成高鐵。乘客會變,風景會變,但向前的行進永不會變。
此時想起李白的詩句,彷彿專為桂廟所寫:「安知南山桂,綠葉垂芳根」。這個坐落在深圳南山的桂廟,歷數百年滄桑,濃蔭華蓋、根深葉茂,也為越來越多的人帶來生機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