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野秋
在絕大多數人的眼中,深圳是一個年輕的城市,似乎與古老、滄桑搭不上關係。其實這是對深圳最大的誤讀。應該說,年輕的是特區,而深圳這塊土地卻有着久遠的歷史,近些年隨着史料的陸續鈎沉,尤其是考古的不斷發現,已經讓人們重新發現了一個深藏不露的深圳。
而要發現這個古老的深圳,則要去東部的海邊,那個叫大鵬的地方。這裏是深圳別名的發祥地,也是遠古時期的祖先在7000年前生活的地方。還有個鮮為人知的事情,新中國的第一面五星紅旗是在這裏升起的。
1
鵬城別名由來 預言深海挺進
深圳的別名叫「鵬城」,來由何在?
大鵬其實是一種想象出來的大鳥,有點類似鳳凰,是遠古人類對鳥類圖騰崇拜的符號化存在。在中國文化中,大鵬是個富有剛猛之氣、嚮往自由的神物,最初描述它的是莊子,莊子在《逍遙遊》中寫到:「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翻譯成白話就是:北海裏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鯤。鯤非常巨大,不知道有幾千里。鯤變化為鳥,它的名字就叫做鵬。鵬的脊背,也不知道有幾千里長,當它振翅而飛的時候,翅膀就好像掛在天邊的雲。
莊子是浪漫的,文字也極盡詩人的想象。但這種由大魚幻化而成的巨鳥,卻在中華文化中經過代代相傳,逐漸成為一種具象的神一般的存在。
無論人們多麼崇拜這種神奇的大鳥,但誰也沒有真的見過它。那麼,深圳究竟為什麼叫這個別名呢?又從什麼時候被稱為「鵬城」的呢?目前最流行的說法有三種。
其一,認為是「大鵬所城」的簡稱。因為明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設立「大鵬守御千戶所城」,距今625年。
其二,認為是因「大鵬灣」而得名,傳說很久以前,有一隻在空中翱翔的大鵬飛至南海邊,被這裏的秀麗風景所吸引,於是以此為家,它昂揚的頭變成了大鵬山。這也與《逍遙遊》中「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相脗合,按照莊子的安排,那隻健碩無比的大鵬從北海啟程,目的地便是南海。它勁展的雙翼西邊成了大鵬灣,東邊成了大亞灣;它堅挺的尾翼化成了排牙山;它健美的身軀就成了今天的大鵬半島。大家不妨設想一下自己身在半空,便可見大鵬灣位於深圳和香港之間,東邊的深圳大鵬半島與西邊的香港九龍半島,如兩隻手臂將這泓湛藍的海水溫柔地擁抱於懷。
其三,由上一個說法延伸出來「象形說」。在有些人看來,深圳的別名叫「鵬城」,是因為大鵬半島和九龍半島舒展開來,構成了大鵬灣的兩翼,它們像極了莊子筆下「其翼若垂天之雲」的那個大鵬鳥。於是人們有理由認為,這三者定是「鵬城」名稱的由來。
但如果撇去浪漫主義的泡沫,理性地分析一下,大鵬所城是明朝的軍營,按照古代建築的一般命名規律,均會依照屬地原有地名命名,正如當今在深圳西部南山區的南頭村,還有一座與大鵬所城同時期的「南頭千戶所城」。所以「大鵬」地名一定在建「所城」前便已有之,應該是個村落的名字,大鵬所城因為大鵬村而得名。
這與今天人們的理解正好相反,深圳不是因為「大鵬所城」而得名鵬城,恰是因為先有大鵬村而後命名了大鵬所城。
至於大鵬灣,離今天應該就更近些了,在古代人們還沒有明確的海灣概念,即使有「灣」和「涌」等字樣,那也只是指小灣、小涌而已。在明朝的海圖上,並無「大鵬灣」的標註,而在晚清以前,海圖上同樣沒有「大鵬灣」。
「大鵬灣」的名稱與「大鵬所城」的關係密不可分。「大鵬灣」在地圖上的現身,最早出現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中英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之後,在此之前因為深港同屬一地,所以地圖上並不特別標明海域,但因為割讓領土,自然必須分清與土地相連的海洋,所以海灣自然也就開始命名並標註了。
大鵬半島的陸地面積294.18平方公里,海岸線長度達到了133.22公里,被稱為深圳的「黃金海岸」,蜿蜒伸展133.22公里,曾被《中國國家地理》雜誌評選為「中國最美八大海岸」,這條海岸線像一條金色項鏈懸掛在蔚藍色的南海頸項。
大鵬海岸包含了東涌、西涌、楊梅坑以及南澳四大地域,這裏沙質細軟、礁石林立,海邊景色融山光、水色、林濤、海風、潮音、征帆、鳥語、花香為一體,有如「蓬萊仙境」;陸上山巒起伏、雲霧繚繞、林密鳥眾、草茂流清,好似「世外桃源」。
深圳雖起於農耕文明,沒有趕上「大航海時代」的腳步。但在共建「一帶一路」的新時代,它已經做好了向深邃的海洋挺進的準備。
「鵬城」這個別名早就預言了這一天的到來。
2
咸頭嶺舊事 掀開早古文明
咸頭嶺,是個很土的名字。但這個名字把深圳的歷史朝前推了7000年。
1982年的夏天,當一支考古隊來到大鵬半島東北端的咸頭嶺村時,他們沒想到自己居然踩在了遠古的沙丘上。
咸頭嶺遺址
考古學界有一個術語叫「沙丘遺址」,指的是分布在沿海或島嶼的沙灘、沙堤、沙洲上的遺址,這些以不同時期的沙質為主要堆積物的沙丘,埋葬着不會說話的器物甚至化石,歷史的密碼便儲存於此,無論什麼時候,他們一旦被啟動,就會蘇醒過來,並向人們講述那些塵封千年的故事。
咸頭嶺沙丘遺址,就是深圳故事的源頭。至今筆者還清楚地記得,曾經跟隨深圳博物館前館長楊耀林走進他們壁壘森嚴的藏品庫,看到他們冒着毒日、暴雨挖掘出來的那些寶物。那些壇壇罐罐被放在博物館的幾個巨大的木櫥裏,器物大部分是經過修復的,還有一部分過於殘破無法修復,只能散落呈現原始狀,名副其實是「文明的碎片」。據說在遠古的母系氏族裏,狩獵歸男人,陶器大都是女人做出來的,所以筆者情不自禁地拿起一個陶杯摩挲着,想象7000年前正由某個女人用泥巴捏出它,那種時光穿越的感覺很奇特。
據楊館長介紹,咸頭嶺的發現不僅是把深圳的歷史向前大大推進,甚至也建立起環珠三角地區新石器時代距今7000年到6000年考古學文化分期與斷年的一個重要標尺,證明這裏是珠三角地區最早的文化,呈現了這裏最早的人類活動。所以,2006年深圳咸頭嶺新石器時代遺址入選「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期間,一次次地到咸頭嶺遺址,看這裏的紅燒土,看發掘出來的房址、土灶、彩陶、白陶、夾砂陶片,還有數量可觀的石器,那些石刀、石斧、陶尊、陶盆、彩陶圈足盤,都在爭先恐後地告訴它們曾經的繁忙,在層次分明的沙層下很深的地方,還有多少更加精美的陶片和奇巧的石器,仍然還酣睡在它們的夢裏呢?
後來,筆者不止一次造訪過咸頭嶺,在那方看起來平淡無奇的沙丘上反反覆覆地轉圈,驚嘆於人類在大自然異常嚴酷的時代,就已聚集到這塊近海的沙灘上生活、生產,在這幾乎是天涯海角的地方為人類開發了一派休養生息的樂土。據史料記載,7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中期,古南越先民就已經在這裏結成社群開始集體生活。當時中國各地都處在暖濕的氣候控制下,平均溫度比現在高2.71℃,植被繁茂、動物豐富,催生了華夏遠古人類的繁衍、進化。
珠江流域的咸頭嶺文化,與同期黃河流域的仰韶文化、長江中下游的馬家浜文化,交相輝映,建構了早期華夏文明的大廈。過去學歷史時,大家對中國古代文明史的源頭,只知道黃河文明,後來逐漸加入了長江文明,現在終於明白珠江文明也與那兩支文明一道匯入中華文明的海洋,中華文明不再是單線發展,而是多箭齊發、南北並進的。
有了咸頭嶺燦爛的開始,深圳整個的早期文明便不乏絢爛和多彩。
從商代起,中國進入了農業、手工業乃至藝術品空前噴發的年代,逐漸有了青銅器,有了甲骨文,有了彩紋陶……深圳也絕不寂寞。
歷史是個寓言家,當7000年前的咸頭嶺還在獨守一隅探索人類生存的最基本問題時,未曾想到經過漫長歲月的載浮載沉,這方快要被遺忘的土地再次聚攏起人氣,開啟了探索人類如何高質量延續下去的新旅程。命運在這裏又一次轉了一個圈,完成了一次螺旋式上升。
3
王母圍搶閘升起五星紅旗
大鵬半島有個王母村,俗稱王母圍,此王母非彼王母,不是玉皇大帝的那個娘娘,而是南宋景炎帝趙昰的母后楊太后。據傳,當年南宋王朝都城臨安(即杭州)被元軍攻陷後,楊太后帶領小皇帝沿海一路南逃到嶺南,最後在大鵬境內,終於擺脫了追兵,並在此落腳建圍,後來皇太后等一行繼續前行,而受傷的官兵、年邁的老人以及宮女等留了下來。為了紀念皇太后的恩德,人們將這裏取名皇母圍,因為廣東方言「皇」「王」不分,於是「皇母圍」在本地人口中說出就成了「王母圍」。
王母圍
王母圍是明初大鵬所城三處軍屯之一,整圍面闊約81米,進深約65米,佔地面積約5300平方米。圍前有禾坪,禾坪前有半月池,圍面開一門,圍內建築九橫四縱布局,中心為圍內主街,石板路面,圍內房屋多為磚、土木結構,以條石為基礎,以灰瓦為頂。傳統民居現存約120座,大部分老屋都保存完好,而且已經出租。目前居住在圍屋內的租住人員近千人,原居民大都移居海外或者在圍外建新居,留下的原居民不足百人。有部分老屋窗戶還留有一些雕刻着各種圖案的裝飾木柱,布滿灰塵,歷史感強烈。2012年1月13日,王母圍被龍崗區政府公布為不可移動文物。
同時被作為不可移動文物加以保護的還有幾處宗祠式歷史建築:如李氏宗祠、鄭氏宗祠、林氏宗祠、林氏炮樓院和秦氏炮樓。
尤為神奇的是,新中國的第一面五星紅旗是從王母圍這裏升起的。這裏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史。1949年9月,當時深圳還沒有解放,解放軍南下部隊在此駐紮,他們與廣州來的幹部和學生按照上級指示籌備開國大典事宜,國旗是從香港帶過來的。9月30日晚上,接到香港傳來電稿,告知10月1日將在北京舉行開國大典。
於是,10月1日早上6時許,伴着南國早來的朝霞,近千名士兵、幹部、學生及民眾在王母圍舉行隆重的升國旗典禮,五星紅旗第一次飄蕩在大鵬的上空,也是新中國的上空。
事後才知,北京的開國大典是在10月1日下午3時開始,王母圍的升旗比北京天安門廣場早了9個小時。
作者簡介
胡野秋,文化學者、作家、鳳凰衛視《縱橫中國》總策劃、香港衛視《東邊西邊》首席嘉賓。主要著作有:《深圳傳》《冒犯文化》《胡腔野調》 《六零派:文學對話錄》《觸摸》。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頂圖:俯瞰大鵬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