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文/圖
俗話說,歷史是一部連續劇,而地理是它演出的舞台。一部戲好不好看,劇本和演員很重要,舞台也不可或缺。作為歷史舞台的地理,歸根結底是一個個具體的地方。有地方就有地名,從地名演變的故事中解析一座城市成長的密碼,是很有趣的事。在地名故事裏,既有地名本身的來歷,也有與這片地域產生聯繫的代表性人物和事件,以及蘊含其中的歷史和文化內涵。
1.
從地名開篇的歷史讀本
筆者學術主業是國際政治,但對歷史地理更感興趣。自從寫了《藏在地名裏的香港》一書,每到一處,都對當地的地名特別上心。日積月累,越來越覺得地名彷彿鄉土名片,對一個地方有着標誌性意義。地名的演變,其實是歷史變遷的折射,甚至是一種比文獻更扎實、更基礎的記錄。所以,當翻開劉智鵬教授和劉蜀永教授合著的《香港史讀本》(以下簡稱《讀本》),第一節便是「香港地名的由來」,頓感親切。一氣讀下來,發現地名敘事在書中還有不少,對一些重大歷史事件和社會特徵的闡述,地名每每成為立論的基礎。
《香港史讀本》
《讀本》定位於香港歷史的普及讀物,而非嚴格意義上的學術著作,通篇以深入淺出的寫作手法,圖文並茂,交代香港歷史的重要篇章,包括香港的歷史淵源、香港人從何而來、香港與國家的關係、影響香港的重大歷史事件等。這是一本文字量並不大的普及性作品,但由於兩位作者都是權威香港史專家,內容建基於積累多年的研究成果,堪稱學術知識轉化為大眾讀物的範本。
關於香港地名的由來,書中列舉了三種代表性說法:一是因海盜香姑而得名;二是因販運香木而得名;三是因泉水香甜而得名。每個來由都頗具故事性,而且都有文獻出處。對其中一些牽強的地方,作者提出了質疑,卻沒有下定論,給人留下想象空間。筆者本人是比較認同「販運香木」說法的,駐港期間也與相關學者交流過。近幾年來,對寶安、東莞、新安等三個古縣的歷史淵源做了些研究,又在廣東省委黨校修習了「莞香」專題課程,對此說法更加相信。同時通過梳理香港作為地名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內涵和外延變化,感覺地名似乎也是一個生命體,有自己成長的故事,從一個新的角度加深了對香港問題的認識。
按「販運香木」的說法,香港的得名應不早於宋元時期,並在後來的歷史發展中,其內涵和外延經歷了兩次擴展。第一次從轉運香料的港口擴展到香港島,第二次從香港島擴展到港英統治全域,即今天的香港特別行政區。
2.
香港地名的兩次擴展
據有關記載,白木香樹(土沉香)製香工藝最遲於唐朝初年傳入嶺南地區,宋代以後普遍種植,至明代形成以東莞寮步鎮香市為首的廣東四大墟市:寮步香市、羅浮山藥市、羊城花市、廉州珠市。白木香樹分布廣泛,東莞最早對其進行人工培育,改變了沉香生產「靠天吃飯」的被動局面,產量質量趨於穩定,逐步形成種植、收購、加工、交易一條龍的完整產業鏈。自此以後,嶺南沉香,咸稱莞香。
不過,當時的東莞,地域遠遠大於現在的東莞市,泛指唐至德二年(757年)由寶安縣改名而來的東莞縣範圍,含今天廣州增城區,東莞市、深圳市、中山市、珠海市大部分,以及香港、澳門全域。在這一廣闊地域內,有不少與沉香產業相關的地名,如香山、香洲等,當然最著名的還是香港。東莞及周邊香農把各自生產採購的香品香料,運往東博寮海峽北岸一處名叫石排灣的港口,集中分檢裝船後,北上廣州、東北至福建,南下東南亞。久而久之,港口便被稱作「香港」。
鴉片戰爭中,一批英軍在石排灣附近登陸,詢問當地居民登陸的島嶼叫什麼名字時,當地居民順口回答「香港」。於是,整個島嶼被稱為香港,石排灣一帶改稱香港仔。殖民者還一度把島嶼北面的海灣稱作香港港( Hongkong Harbor),後來沿海灣修建維多利亞城,才改稱維多利亞港。再後來,英國又強佔九龍半島,港英殖民統治覆蓋了維港兩岸,但香港作為地名,仍然是指港島,與九龍並用。1898年中英兩國簽署《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在官方文件中,香港的地域範圍包括了港島、九龍半島和新界。不過在日常用語中,香港主要還是指港島,與屯門、元朗、荃灣、西貢、官塘等並用。直到今天,還有一些住在新界地區的居民,把「去港島」講成「去香港」。
港英強租新界後,香港的地域範圍便確定下來,但地域認同還需要一些特別的契機。一個多世紀以來,促進這種地域認同的過程是潛移默化的,但有兩個事件起到了關鍵性的助推作用。一是1972年紅磡海底隧道通車,二是1997年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
1972年8月2日,紅磡海底隧道正式通車,香港島與九龍、新界聯為一體。這條隧道迄今仍然是世界上交通最繁忙的海底隧道之一,大大促進了維港兩岸的經濟發展和社會融合,喚醒了香港人的共同體意識。同年,長達200餘集的電視連續劇《獅子山下》開播,獅子山精神成為香港精神的代名詞廣為流傳。香港經濟進入快速發展時期,短短二十年,一躍而入亞洲四小龍之列,香港人的歸屬感明顯增強。這時候,香港作為一個整體,再不是處於主流文明邊緣的百納衣式的傳統小農社會,也不是移民海外的中轉站,它已經蝶變為一個擁有雄厚經濟實力、管治良好的現代市民社會。那個立足東南亞,交匯中西方文化,連通海內外市場,融國際金融中心、航運中心、物流中心為一體的超級都市,呼之欲出。
香港回歸祖國紀念碑
1997年香港回歸,特區政府成立,香港社會的共同體意識因為憲制地位和外部環境的改變再次得到強化。作為單一制國家的地方政權,香港市民的國家觀念開始覺醒。回歸後的香港,面對龐大的祖國和內地,自我認同感逐漸增強。而恰恰在這個時候,中國進入高速發展快車道,香港憑借天時地利,盡享中國改革開放的紅利,經濟持續增長,貿易活躍,就業穩定,一片繁榮景象。
3.
城市格局由南向北拓展
進入21世紀以後,由於國際環境動盪加劇,香港社會越來越充斥着各種紛爭,亂象不斷,但都被視為「茶杯裏的風波」,坊間對香港管治模式的自我修復能力幾乎到了迷信的程度。誰曾想,時隔不久,修例風波和新冠疫情接踵而至,昔日的東方之珠,轉瞬間傷痕累累。然而,正如法國劇作家歐仁·尤內斯庫所說,意識形態將我們分開,夢想和痛苦卻讓我們緊緊相連。經歷空前繁榮和空前混亂交替影響後的香港社會,同舟共濟的意識迅速成長,再也沒有新界、九龍和港島的楚河漢界了。
從港島到九龍再到新界,一個多世紀以來,香港地名的成長是由南往北拓展的,而港島長期處於城市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這不但影響了香港南重北輕的城市布局,也影響了人們的心理定勢。位於深港邊境的廣大地區,長期被視作城市的邊緣,基礎設施投入和市民文化建設不足。一些厭惡性設施,如垃圾填埋場、殯葬場等,被刻意安排在這一帶,引起當地居民長期抗議。加上土地權屬、文化習俗、宗族矛盾等社會歷史問題錯綜複雜,導致新界很多地方的發展模式和社區面貌自成一格,與港九地區儼然兩個世界。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北部都會區計劃甫一提出,便引起廣泛關注。面積遠大於港島與九龍之和的新界北部如果獲得有效開發,除了有望解決產業發展過度依賴地產和金融、科技創新動力不足、青年就業空間狹窄、樓價長期居高不下等深層次矛盾外,城市空間格局也將發生根本改變。這片傳統的城市外圍和投資忽視區域,將蝶變為香港融入國家發展大局、承接大灣區內地城市輻射的核心地帶,無疑是城市發展史上一次戰略性更新。假以時日,傳統的單一中心城市格局勢必為雙中心啞鈴形格局所取代,甚至出現北部都會區在經濟創新動能、經濟增長速度和經濟總規模上全面超越南部城區的情況。那時候的香港,將是一個全新的香港,一個更加完整而豐滿的香港。
從太平山頂俯瞰香港
事實上,「香港」並不是這片土地上最早出現的地名。按照《讀本》的梳理,除了史前時期零星的文物線索外,最濃墨重彩的出場是「屯門」。唐開元二十四年(736年),朝廷為了展示經略海疆的雄心,在當時全球最大貿易中心和交通樞紐廣州的外港設立了屯門鎮。屯門是最早出現在典籍中的香港地名,屯門鎮作為軍事建制,隸屬東莞縣,戍守區域包括今天深圳西南部及香港全域。
中國古代邊防,向來以北方為重。屯兵南方濱海地帶,「駐軍二千人,以防海口」,顯然不是為了防外患,而是防海盜,以護商旅往來。可見,從盛唐時起,這一帶就在中國對外貿易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成為早期海上絲綢之路的必經之港。後來,經由鴉片戰爭失敗被迫打開國門,到新中國建立對香港「長期打算,充分利用」,再到改革開放大潮起珠江,香港在中華民族復興的壯闊征程中從未缺席。如今,在加快建設海洋強國的時代背景下,粵港澳大灣區橫空出世,香港作為核心引擎之一,繼續發揮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4.
東西交匯 華洋雜處
從建制屯門、置縣新安,到離開新安母體獨立發展,一路走來,千年風雨,香港社會形成了自己的發展特點,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歷史悠久的移民城市。所謂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都是不同時期從內地移民而來的。香港有文字記載的較大規模移民始於宋代,他們的後裔被稱作本地人,操圍頭話,世居深圳河和元朗河谷地。清初遷海復界,令客家人結隊而來,迄今客籍村莊多達86條以上。清代及以前的移民,通常被稱作原居民,主要由本地、客家、疍家、鶴佬等四個族群構成。開埠以後,一批批移民從廣東來到香港,構成廣府人的主體。二戰後,大批移民從長三角、潮汕平原、珠三角等地湧進香港,帶來資金、技術和勞動力,推動香港實現工業化和經濟起飛,一批華商家族陸續崛起。此外,還有佔一定比例的非華裔移民,也對香港社會發展作出了多方面貢獻。獅子山下,不同族群共存,華洋雜處,呈現出多元文化交融的局面。
二是與世界的聯繫。自古以來,香港就是內地對外交通的門戶,亦是西方了解中國的窗口,進入內地的通道。優越的地理位置和自由港政策,使香港發展成為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國際金融、航運、物流中心。互聯互通是香港與生俱來的基因,作為地理上的交匯地、文化上的交融地、意識形態上的交鋒地,積累了豐富的與不同國家和地區打交道的經驗,形成了濃厚的對各種新事物新觀念開放包容的風氣。香港還是有名的美食天堂,匯聚各國美食,無論中餐西餐日餐,一經香港廚師之手,做出的菜品往往比原產地還要地道。
三是與祖國內地的緊密聯繫。其實,上述兩大特點都以此為基礎。無論從血緣、親緣、地緣還是商緣看,香港社會自身發展和對外聯繫,無不是在與祖國內地的緊密互動中進行的。兩地互相支持、互相幫助、互相成全,留下無數感人至深的佳話,在中華民族發展史上譜寫了絕無僅有的壯麗篇章。
金紫荊廣場
歷史需要沉澱,讀史的目的,不單是為了積累知識,更重要的是增長見識。以書本提供的素材為基礎,結合自己的人生閱歷和學術實踐,拓展思維空間,獲得更廣闊的視野。或許,《讀本》分為上下兩篇,上篇聚焦香港的社會變遷,主要講史,下篇分析香港社會的發展特點,以論為主,也有這方面的考慮吧。
以地名為入口,把脈歷史經緯,深入香港肌理之中。該書出版前後,筆者曾就深港關係問題與劉蜀永教授作過交流。他說:「深圳的幹部也需要多了解香港,這本書似可作為了解香港的入門讀物」。筆者深以為然,大家寫小書本就難得,在信息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一方面是鋪天蓋地的短視頻不斷把知識碎片化,另一方面動輒幾十卷的大部頭每每讓人望而卻步。這時候,靜下心來讀讀這樣的小書,相信耗時並不多,收獲會事半功倍。
作者簡介
木木,文史學者、專欄作家。北京大學博士,研究員。曾赴歐美多國遊學,出版論著、隨筆、遊記多部。在巴山蜀水間生活了24年,旅居北京、香港各16年,現供職於深圳。主要著作有《藏在地名裏的香港》《深圳十峰》《緣於行走》《文明之約》《走出荊棘林》《熱話題與冷思考》《激進溫和還是僭越》《恩格斯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