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昌龍

平湖，這個位於深圳北部邊陲的小鎮，起初並不引人注目，經濟不發達，人口也不稠密。而到了近代以後，平湖卻奇跡般地崛起，並成為深圳城鎮化的代表，甚至被認為是「中國現代化的地方性圖景」。平湖的故事就是中國現代化的故事。回首百年，平湖的變化值得大家去回溯、去探究，並從中得到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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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湖其實無湖

平湖是個好名字，一是讓人想到平靜的湖面，如被磨光的鏡子，閃亮光潔；二是讓人想到浩大平坦的水面，遼闊無垠，都是靜美的所在。以平湖命名的杭州「平湖秋月」，被譽為「一色湖光萬頃秋」，妥妥地列入「西湖十景」。而當年看過的一部港產電影，其中有關於平湖的詩句，至今還難以忘懷，「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其中有美麗、有愛情、有愁怨，感動人心。

今天要講的深圳平湖，與這些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首先，平湖無湖。歷史上的平湖雖屬丘陵，地勢倒是平坦，但並沒有什麼湖泊河流，嚴格意義上講，屬於較為缺水的地區，水資源尤為珍貴。那為什麼又要起名為平湖呢？當地人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平湖有三個代表性的村落，一個是伍屋圍村，一個是大圍村，一個是松柏圍村。從地形上看，一個像蟹，一個像蚌，一個像蝦，都屬於水族，於是就有了奇想，蝦、蟹、蚌能匯聚在一起，那一定得是湖，得有較大的水面，而平湖的名稱也就此形成。命名也許是偶然的靈感，但其背後藏着的可能是集體無意識，那就是希望有浩蕩的湖水、有遼闊的水源，既能解生活之需，又能因財富之想。平湖，此乃是想像平湖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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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文化薪火相傳

平湖地處嶺南，說起最早遷徙而來的居民，應該是劉姓客家人。平湖街道戶籍人口主要姓氏有20多個，但劉姓絕對居於榜首，而且主要是原住民。說原住民其實也是移民，也是「客」，是600多年前從福建遷到南雄珠磯巷，後來又遷到平湖，而再往前推，其根脈要歸到河北保定，再到河南偃師。平湖大圍劉氏宗祠，可以說代表了劉氏一脈的淵源。從方言來看，平湖地區在長期的文化碰撞和交流中，形成一種獨特的平湖話，平湖話不屬於客家方言，而在龍崗這個客家人匯聚的大本營中，平湖話無疑是這個客家方言區的一個例外。有意思的是，平湖只有上木谷和新木社區講客家話，這又成了平湖的一個例外。深究平湖話，應當屬於廣府話，但又加入了不少土語，雜糅了不同的方言發音，與廣府話又略有區別。如今福田的上沙、下沙，還有皇崗、水圍等地的原住民說的也都是圍頭話。只是現在除了老人，年輕人基本都不講圍頭話了。圍頭話，也快成方言標本了。

有意思的是，同樣是講圍頭話的兩個老村落，一個是平湖的大圍古村，一個是福田的下沙古村，都有同樣的移民精神，並且把這種精神具體化為宗族的家風。劉氏宗族有《廣傳公教子詩》，「駿馬騎行各出疆，任從隨地立綱常。年深外境皆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早晚勿忘親命語，晨昏需顧祖爐香。蒼天佑我卯金氏，二七男兒共熾昌」，這與下沙村的教子詩如出一轍。雖然表達略有不同，但意思完全一致，一是講騎着駿馬勇敢地向外開拓，他鄉都可以成為故鄉；二是講在外不要忘了祖宗，要時時上一炷香，希望子孫都能得到祖宗和上天的庇護。如果沒有這種移民精神的加持，就不可能突破傳統的安土重遷的老路，也就不可能有深入嶺南的開拓與發展了。

紙龍舞。資料圖

講到平湖劉氏，就得說到紙龍舞，它應該是平湖最有代表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了。紮好的紙龍包括龍頭、龍身和龍尾，節節相扣，中間還有閃爍的「鱗片」。紙龍在農曆大年三十晚上到河邊開光，請到龍神附體，然後從大年初一一直舞到正月十五，在十五這天再送龍神升天，這就算是一個完整的閉環了。雖然深圳在南海邊，但就平湖的紙龍舞來說，卻完全出自北方。它依托的是一個傳說，渭水中的鯉魚經過跳躍大禹劈出的龍門而一舉成為神龍，這就是「魚化龍」的故事。然後這由魚化來的神龍，鬧海、定海，並遨游四海，為百姓祈賜福。紙龍舞的故事與渭水有關，更證實了劉氏的先祖出自北方，但有意思的是，「魚化龍」從河到海，倒更像是劉氏一脈的移民路線，而文化也隨之南下，並生生不息地傳承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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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九鐵路助平湖崛起

百年平湖的滄桑巨變，源頭還是交通問題。平湖火車站的建立，使平湖有了鳳凰涅槃般的巨變。平湖有了火車站，是得益於廣九鐵路的建設。1906年，清政府與港英當局正式決定，雙方合作興建廣九鐵路，即從廣州到香港九龍的鐵路線，並從香港段先行動工。1911年，廣九鐵路全線通車。廣九鐵路是中國最早的主要鐵路線之一，也是香港與內地聯繫的唯一鐵路線，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綜合改造後的平湖站。資料圖

廣九鐵路在深圳段有五個站點，平湖、李朗、布吉、深圳墟、羅湖橋，平湖也因此獲得了重要的發展契機。其實，廣九鐵路一開始只計劃在深圳即當年的寶安縣，設布吉站和深圳墟站，是劉鑄伯先生出面說服有關方面，這才有了平湖站。劉鑄伯的面子大，江湖地位高，曾有「劉鑄伯的面，霍英東的錢」的說法。而劉鑄伯為什麼要為平湖這樣一個小鎮出面呢？因為這是他的家鄉。劉鑄伯雖是港人，但他出生在平湖，後前往香港和海外接受教育，並開啟了事業的征程。他畢業於英國牛津大學，並曾在中國的煙台大學任教，後應邀擔任屈臣氏公司的總長。劉鑄伯以其輝煌的業績和巨大的影響力，一舉成為香港的著名華商，也正是由於他的面子大、鄉情深，平湖站才得以建立，平湖才得以起飛。

廣九鐵路至關重要，尤其是對拉動深圳東中部地區的發展功不可沒。物暢其流，才可能有財富的流轉與積累，而當年稍顯偏僻的平湖才有了通往香港、通往海外的更大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深圳發展的中心也因廣九鐵路的穿行而發生了偏移。原來深圳西部的南頭古城是縣衙所在地，是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而隨着東中部的發展，羅湖橋及深圳墟等鐵路沿線慢慢成為深圳的中心地帶。經濟特區以深圳命名，羅湖橋成為世界最大的陸路口岸，以及布吉、平湖等工業化、城鎮化的發展都使得深圳東西發展的重心產生了偏移。當然，30年河東，30年河西，南山因發展高科技產業，再次成為深圳經濟的重鎮，這又是後話了。

新中國成立後，廣九鐵路廣州至深圳段繼續保持通車，但列車已不可能直通香港了，廣九鐵路廣東段因此改稱廣深鐵路。廣深鐵路在進入動車和高鐵時代後，也面臨着衰落的命運。火車不再在平湖設客運站，平湖也自此陷入了沉寂。但就在這個歷史關頭，深圳市人大代表仗義執言，認為平湖不設站將給深圳中部、東部地區帶來極大的影響，平湖連接東莞、聯繫周邊的地理優勢也不再能夠發揮，而平湖建設物流中心也不再有依托。於是，在深圳兩會上，代表們直言，平湖作為深圳的「北大門」，不能缺少客運站，必須恢復和改造。代表們的建議得到深圳市政府的支持，平湖客運站綜合改造工程從2014年啟動，到2015年底完工，以全新的面貌登場。平湖和平湖站又逐漸恢復往日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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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鑄伯點燃現代化火種

劉鑄伯對家鄉平湖最大的貢獻不止於力諫設立平湖站，他還是平湖開啟現代化歷程的揭幕人。

劉鑄伯紀念館內的雕像。資料圖

劉鑄伯規劃建設了平湖新墟。如果說火車帶來了發達的物流，而墟市則帶來了豐富的交易。平湖原有舊墟，但其知名度並不高，而且也適應不了新型物流中心建設的需要。於是，劉鑄伯從設站開始，立馬投入新墟建設的項目中。新墟有上下六條街，房屋大多設為兩層，一層是廣府建築常見的騎樓式商舖，二層則可以有住宿、餐飲等安排。新墟呈田字形，包括上大街、下大街、正大街、守真街、昌平街、述昌街。其中守真街的守真就是劉鑄伯的字號，而正大街就是今天還存留的平湖老街，當年也是最旺的商業街。發達的物流使平湖新墟商品極為豐富，東西土洋，應有盡有。而經營新墟的就是劉鑄伯創辦的昌裕公司，後來又改名叫益民公司。益民公司為帶動新墟的生意，採取特殊的政策，從香港先賒貨，賣出後再回款。這就極大地方便了墟市的商販，而做擔保的就是劉鑄伯的面子。

劉鑄伯依托平湖站建起了平湖新墟，而依托平湖新墟，劉鑄伯想建一個鎮、一座城。都說城市常常是因市而城，而劉鑄伯獨自創建了平湖圩鎮，這裏不僅有火車站、商業店舖、昌裕公司，更重要的是有了教育和醫療機構，這使得平湖新墟遠遠突破了墟市的概念。劉鑄伯設立的教育機構是紀劬勞學校，有一座兩層的教學樓和一排平房，建築面積464平米，學校面積雖然不算大，但設施齊全，有運動場和食堂。雖是新式學校，但精神根植於中華傳統文化，劬勞就來自《詩經·小雅·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講的是父母對孩子的恩情。而劉鑄伯所建的醫院叫念婦賢醫院，他有感於平湖地區醫療條件惡劣，病無所醫，婦人生產無處接生，特地建立了這所醫院。當時的民國大總統黎元洪被劉鑄伯的情義打動，親自題寫匾額，他為紀劬勞學校題的是「急功好義」，為念婦賢醫院題的是「樂善好施」，以肯定劉鑄伯的善舉。

修葺一新的紀劬勞學校。 資料圖

劉鑄伯不僅推動了平湖的城鎮化，也推動了平湖的工業化。當年平湖開辦了大興織布廠，還有順城樓醬料廠等。現在香港蜚聲中外的榮華月餅就是由醬料廠起步，到後來的榮華食品廠製作出來的。而當年在新墟還出現了機械化的糧食加工廠，推動了當地農民邁入了工業化的新時代。

平湖如果是一面鏡子的話，它照見了600年的滄桑、100年的飛躍，相信也會照亮一個光鮮的未來。

作者簡介

尹昌龍，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現任深圳市政協文化文史委主任、深圳市決策諮詢委員會專家委員。曾任深圳市閱讀聯合會創會會長，深圳市文化局特區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深圳市文體旅遊局（新聞出版局）副局長，深圳出版集團有限公司黨委書記、董事長。主要著作有：《1985：延伸與轉折》《重返自身的文學》《別處的家園》《全球化的煙花》等，主編《深圳全民閱讀發展報告2016、2017、2018、2019、2020、2021》，編著《文化深圳從閱讀開始》《以書築城 以城築夢：深圳書城模式研究》等，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優秀出版人物、全國新聞出版行業領軍人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