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野秋

在很長一段時間，媒體對於深圳的敘事，一定起於蛇口，並且大多追溯到那聲振聾發聵的開山炮。熟悉深圳經濟特區歷史的人們，甚至會說一句話：「先有蛇口，後有深圳。」

這句話當然沒錯，如果沒有蛇口的那聲開山炮、沒有橫空出世的蛇口工業區、沒有膽大心細的袁庚，也許未必會有深圳經濟特區的建立，即使建特區，也未必是這般模樣。

然而蛇口的歷史要比常人熟知的要久遠得多。

1

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地名

曾經有個故事，也許是個笑話。一個女孩初到深圳，和家人通電話，家人問起在深圳住哪里？女孩說住在蛇口。家人大驚，說趕緊搬走，這麽危險的地方怎麼也敢住。女孩費盡口舌地解釋，這只是一個地名，一條蛇也看不到。

如今即使是小學生寫作文，也不忘拿這個地名幽上一默：「我家住在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蛇口。」曾經有個房地產廣告，赫然只有四個字「家住蛇口」，據說樓盤一夜售罄。商人的嗅覺總是最靈敏的，像蛇一樣。

蛇口地形圖。

其實蛇口這個地名，貌似古怪，實則非常形象，取之於蛇口的地貌特徵。南頭是個半島，猶如出洞的蛇頭伸向南海，而蛇口就位於南頭半島的東南端，其形恰如張開的蛇口。

另有一說，得名於半島南端的「蛇口山」，從此山之東側看去，猶如大張着的蛇口，它匍匐在南海邊，東臨深圳灣，西依珠江口，南與香港新界的元朗和流浮山隔海相望，遠眺伶仃洋。

2

見證南宋王朝的滅亡

早在宋朝，蛇口便不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地方，它見證了一個王朝的滅亡。蛇口的赤灣，至今還埋葬着南宋最後一位皇帝——宋少帝趙昺。

位於蛇口赤灣的宋少帝陵。

公元1279年3月19日，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9歲的小皇帝趙昺在與大臣陸秀夫相對而泣，他最後的十萬將士與所有的親人均已葬身魚腹，而四周元軍的戰船正在殺聲震天地掩襲而來，一絲希望也沒有了。少帝最後看了一眼行將失去的江山，閉上雙目，由着陸秀夫背着自己一起跳下龍船，撲向血紅的滔天海浪。

22天的崖山之戰結束，存活了152年的南宋宣布徹底結束。

宋少帝趙昺的屍體從江門漂流到深圳赤灣海面，據赤灣趙氏族譜《帝昺玉牒》記載：「二月初六日酉時，崩於崖山奇石之下，聖壽九歲，後遺骸漂流至赤灣，有群鳥飛蔽其上。山下古寺老僧偶往海邊巡視，忽見海中有遺骸漂蕩，上有群鳥遮居，心竊異之，設法拯上，面色如生，服飾不似常人，知是帝骸，乃禮葬於本山麓之陽。」

民間也有傳說，眾人打撈上來一看，屍身是身着黃袍龍衣的童屍，此時赤灣海邊天后宮的一根大樑突然傾塌，廟祝忙焚香問卜，方知此樑為天后娘娘贈予宋少帝做棺木之材。於是，宋少帝方入土為安。

南宋就這樣在深圳赤灣畫上了句號。

此後，蛇口仍然在歷史上扮演着不容忽視的角色。

明朝三寶太監鄭和七下西洋，深圳赤灣曾是鄭和下西洋路線中的重要一站。自鄭和下西洋以後，朝廷使臣出使東南亞，往往會在這裏停留並在蛇口天后宮舉行祭祀活動。作為古代新安八景的「赤灣勝概」在明清時期的東南亞各國久負盛名。這充分說明，明清時期的赤灣天后宮已成為古代中國對外重要的邊貿平台。

3

打響中國改革開放第一炮

如果說古代的蛇口帶有太多的悲情與淒愴，那麼重新聞名於世的蛇口，則充滿了盪氣迴腸的激情與暢快。

但是，當年是如何選中這個名字有點嚇人的彈丸半島的呢？那是改革開放的史前史了。

1977年5月9日，交通部長葉飛率團訪問了北歐四國，同行7人。誰也沒想到，其中有一位幾年後成為蛇口半島的掌舵人、蛇口模式的開創者，甚至被稱之為「蛇口之父」。他叫袁庚，時任交通部外事局副局長，歲逢花甲。

在這次為時20天的出訪中，這批新中國的創建者們真切地領略到中國以外的世界，所到之處無不體會到差距之大，無論是外國的交通、港口乃至整個工業化程度，都比中國先進太多，從設施、硬件到管理、運行體系，都把中國遠遠甩在了後面。在外訪的旅途中，他們越看越興奮，也越看越焦慮，尤其是袁庚一直皺着眉頭，他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資本主義國家能做到的事，我們社會主義國家反而做不到呢？海外的先進經驗是否可以為我所用？

此刻，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幾乎已被遺忘的機構：香港招商局。

招商局是晚清中興大臣李鴻章上書設立，獲得同治皇帝批准，建於1872年，原稱「輪船招商局」，主業輪船運輸。輪船招商局的橫空出世，打破了外資洋行壟斷中國航運的格局，成為中國民族航運業的旗艦。

1949年，新中國成立。次年，招商局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接收，成為新中國在港全資國有企業，隸屬交通部。當時香港尚處於英國管治下，招商局作為央企在市場化程度極高的香港難有作為，除了十幾艘舊船，其他業務乏善可陳。

結束了對北歐四國的考察，交通部向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先念及幾位國務院副總理作了匯報，第一次向中央正式提出了關於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的想法，獲得了中央的首肯。袁庚受命赴港，出任招商局第29屆常務副董事長。

出生於深圳大鵬又熟知香港情況的袁庚意識到香港寸土寸金，如果在此買地皮搞建設，將不堪承受，但他同時敏銳地發現招商局的船不經過任何檢查，可以直接進出香港碼頭，在內地與香港之間自由往返。由此，他萌生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在內地沿海建立一個出口加工基地，利用廣東毗鄰港澳的土地和勞動力，吸收香港的資金和技術。如果這樣做，香港任何財團都無法和我們競爭。

1980年袁庚（左）在海上考察蛇口。新華社

此想法得到交通部和廣東省的讚許，決定在與香港相鄰的深圳寶安縣沿海地段建立工業區，初選了三個公社備選：沙頭角、蛇口、大鵬灣。最終經實地考察，確定為蛇口。

由一個企業獨立地開發、建設、經營、管理一個相對獨立的區域，並在經濟體制和行政管理體制上進行全方位配套改革，這在中國的城市史上還是首創。蛇口模式產生的基礎即在於此。此後，蛇口屢屢做出石破天驚之舉，從觀念層面到行為層面都衝擊着當時緩慢而僵化的中國，拋給世人一個又一個拍案驚奇。

1979年7月，沉睡了上百年的蛇口，伴着那聲震耳欲聾的開山炮猛然醒來，這既是蛇口工業區基礎工程正式破土動工的第一炮，也是標誌着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一炮，也是深圳經濟特區建設的第一炮，同時還是中國首個出口工業加工區建設的第一炮。

如今的蛇口，工業區的格局已逐漸演變為商業區與宜居的住宅區，休閒與觀光是這裏的主調，星羅棋布的咖啡館隱藏在每一條巷子深處。誰也沒有想到，40年後的今天，當年那個局促的小村落會成為擁有40萬人口、人均GDP超過6萬美元的國際化濱海新城。

4

「改革先鋒」袁庚的傳奇人生

袁庚這個名字注定要鐫刻在深圳的大地上。他生於斯、長於斯、終於斯，但他的傳奇卻播向遠方。

2018年12月18日上午，北京人民大會堂正在舉行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100名「改革先鋒」在大會上受到表彰。袁庚獲得了改革開放試驗田「蛇口模式」的探索創立者的榮譽稱號。100名裏，深圳佔了2名，一位是蛇口袁庚，另一位是騰訊馬化騰。

袁庚是土生土長的深圳人，1917年4月23日出生在大鵬灣畔水貝村的一個海員家庭，籍屬客家。袁庚不姓袁，本名歐陽汝山。

袁庚的前半生足以拍一部《007》。他擔任過抗日東江縱隊聯絡處處長，28歲即被授予上校軍銜，並受委派出任東江縱隊駐港辦事處第一任主任。在袁庚的情報生涯裏，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事件，便是著名的「省港大營救」。經過前後6個月的緊張營救工作，東江縱隊從港九地區順利營救出300多名內地文化界知名人士和愛國民主人士，加上其他人士總共營救出達800餘人。在這次營救中，袁庚和他的戰友們的秘密情報工作居功至偉。

此後，歷史的重任便落到了他的肩上。1980年3月，蛇口工業區建設指揮部組建，袁庚任總指揮。這一年他已63歲。

長期派駐在海外的袁庚，是內地少有的知曉外部世界的人物，他對海外的效率觀、時間觀都非常清楚，因此在他主政蛇口工業區不久，就提出了「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當時「金錢」「效率」這些字眼在內地還很刺眼，但他認定了就必須喊出來。這句話太提神了，迅速從蛇口傳播出去，深圳的很多工地上都能看到這句話。這句口號越做越大，立在市內通往蛇口的必經之路上，人未進蛇口，先被這種撲面而來的氣勢震到。

位於蛇口的「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宣傳牌。

由蛇口創造的這句口號曾經登上天安門廣場的國慶彩車，今天依然矗立在蛇口。有人認為，中國走向市場經濟，就始於這句口號。

蛇口還有一句口號也振聾發聵：「空談誤國，實幹興邦」。

當時關於深圳究竟是姓社還是姓資，一時爭論不下。但事情還在做，不能停下。袁庚決定對各種質疑乃至責難不予理會，所以蛇口通往市內的大路邊又立起了一塊大牌子：空談誤國，實幹興邦。

袁庚在蛇口創下了許許多多的「中國第一」，形成了世人矚目的「蛇口模式」。蛇口，衝破了幾十年的計劃經濟束縛，不僅在深圳改革中一馬當先，更為中國的改革開放提供了借鑒。

袁庚還在蛇口率先推行了民主選舉制，他力主把當時的蛇口工業區建設指揮部改成了蛇口工業區管委會。管委會兩年一屆，每屆均由民選產生，每年由群眾對管委會成員投信任票，不信任票過半數就得下台，包括袁庚自己。

這一下又引來更多的爭議，但袁庚堅定不移。袁庚從來不怕批評，蛇口辦了份報紙《蛇口通訊》，在袁庚提倡大力批評的鼓勵下，刊登了一篇指名道姓批評袁庚的文章，袁庚大為讚賞，批示給予鼓勵。在良好而寬鬆的輿論氛圍下，蛇口成為最活躍的區域，有人認為蛇口是「特區中的特區」。

1993年3月，75歲的袁庚離休，定居蛇口。2016年1月31日凌晨3時58分，袁庚的生命在蛇口畫上句號。聞訊從各區前往蛇口弔唁的市民絡繹不絕。

世上雖無袁庚，改革仍在進行。蛇口，從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地名，演變成讓人望而生敬的符號，它濃縮了中國人堅忍、頑強的精神，成為改革開放不可或缺的領跑者。

作者簡介

胡野秋，文化學者、作家、鳳凰衛視《縱橫中國》總策劃、香港衛視《東邊西邊》首席嘉賓。主要著作有：《深圳傳》《冒犯文化》《胡腔野調》《六零派：文學對話錄》《觸摸》。

頂圖：2020年10月拍攝的深圳蛇口。 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