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于格爾木草原的黑枸杞,今年8月遭到數千外來者搶摘。
青海省格爾木草原金魚湖草場,前來搶摘的外來者和草原看守者發生沖突,搶摘者的摩托車被砸毀。
原標題:數千人掠奪草原“軟黃金”
超五千名外來者搶摘格爾木草原黑枸杞,出現暴力沖突,當地草原管理失控
黑枸杞,生長于青海格爾木大草原上的野生植物。這種草原防風固沙的重要植被,在今年8月,成了外地淘金者們的搖錢樹。
從8月10日至今,超過5000人的各地搶摘者,洗劫了草原上超過300萬畝草場。當地牧民制止無效,看守的承包商人員亦被人持刀扎傷。
暴力的背后,是黑枸杞近年來增長近8倍的身價。
而這種群體掠奪,也為格爾木草原帶來了浩劫:一畝地的草場,就能見到上百個沙坑,昔日綠色草原難以再現。
當地出動的20多輛警車,面對數千名入侵者也顯得束手無策,截至8月28日,僅控制了22名搶摘者。
而法規條文和當地具體執行難以對接,也給草原保護“蓋上了一層沙”。
“快攔住,別讓他們進去。”王元君(化名)對同伴吆喝。
8月14日,五十多名不明身份的人,提著塑料桶,沖進了王元君看管的草場。
王元君拉住其中一個漢子,用力往外拽,正糾纏時,他感覺后背一涼,一陣劇痛,用手摸了一把后背,滿手是血。
那漢子手里攥著一把約20厘米長的尖刀,緊接著,他又撲向王的一個同伴,一刀扎中他的手臂。
青海省格爾木市漁水河村草場“失守”了。
那是這片草場第一次遭遇“入侵”。入侵者的目標很明確:草場里的野生黑枸杞。
12天以后的8月26日,草場再遭入侵,這次掠奪者有三千人。
這并非孤案,近期,格爾木市阿拉爾、清水河、漁水河、金魚湖等地三百多萬畝草場,被超過5000人的“搶摘者”掠奪。
在當地被稱為“軟黃金”的黑枸杞,引發了一場財富爭奪戰。對于這種植物,當地政府管控和條文規定的執行不力,也客觀上縱容了這種暴力沖突,以及對草原生態的肆意破壞。
數千人掠奪草場
2015年8月26日,剛過五更,還在夜色中的格爾木就被車燈照亮。
一輛輛摩托車閃爍著車燈,穿街走巷,往河西轉盤處的方向匯攏。轉盤處聚集了超過500輛摩托車,刺耳的馬達聲開始傳向交通巷——通往清水河草原的必經道路。
阿布看見了摩托車隊,他感覺事態在急劇惡化,“草原要完了。”
阿布老家的阿拉爾草場是8月21日被“入侵”的。當天早上六點,草場入口的簡易棚房里,看守草原的老周被轟隆隆的聲音驚醒。出門一看,門外三十多輛摩托車,后面還跟著七八輛面包車。“來了有300多人。”
老周被嚇壞了,他沒有像另一個草場的王元君那樣阻攔,給他們打開了大門。
第二天,掠奪者卷土重來,“這次更恐怖,來了兩千人。”老周說。
當晚,老周連夜挖了一條一米多深的“護城河”,試圖攔住摩托車隊。而23日六點,黑壓壓的人頭又朝草場涌來,帶頭的人指著老周說,“誰讓你們挖斷的,信不信把草原給你踏平。”
搶摘者卸掉了老周的門板和晾曬枸杞的砧子,墊在“護城河”上,“三千大軍”踏著門板涌入。當天,阿拉爾牧場近兩萬畝草場的黑枸杞被洗劫。
掠奪一直持續到29日。
新京報記者看見,采摘者右手提著塑料桶,左手提著一尺多長的鐵夾子,肆意踩踏著草木,尋找黑枸杞,看到果實多的植株,就把塑料桶放在下面,用鐵夾子用力敲打植株,果實連同枝葉簌簌落在桶里。半分鐘不到,一株黑枸杞變成光稈。
搶摘者少則三十人,多可達三千人,他們早上六點進入草場,約下午兩點退出。一片萬畝草場,五百人的采摘隊伍8個小時就可以洗劫一空。
被掠過的草場,黑枸杞枝葉零落,有的連枝折斷,遺落的果實迸出漿液,把草皮染成斑斑點點的紫黑色。草場到處是采摘者留下的塑料瓶,白色塑料袋掛在柳樹梢頭。
阿布掰著手指頭算,這是搶摘者“入侵”格爾木草原的第16天。
“軟黃金”的誘惑
阿布的牧村阿拉爾草場,正處在生長黑枸杞的核心區。
今年,到了黑枸杞成熟的季節,在內蒙古工作的阿布請假回家,看守自己從小生活的草原。
“4年了,每到黑枸杞成熟,我們的草原就面臨一場浩劫。”阿布說,前幾年,整個格爾木草原的搶摘者加起來也就三四百人,在各個草原流竄,尋機進草場偷摘。他會一邊吆喝搶摘者離開,一邊撿他們留下的垃圾。
可今年,面對幾千人的隊伍,他獨木難支。
在眾多搶摘者看來,他們是在淘金,草原上的野生黑枸杞,被稱為“軟黃金”。
據新京報記者了解,在格爾木周邊草原,野生黑枸杞生長面積保守估計在16萬畝左右,涉及草場面積約300萬畝。
黑枸杞,豆粒般大的紫黑色漿果,植株低矮,滿身針葉,成熟期在每年八九月份。主要生長在青海、甘肅、新疆等地,產地格爾木尤其出名。藏醫中,此物用于治療心熱病、心臟病、降低膽固醇,又具有增強免疫力等效果。
2008年后,黑枸杞被發現花青素超過藍莓,被市場熱炒,價值倍增。黑枸杞干果從四年前的140元每公斤,增長到現在的近500元每公斤,價格漲了近8倍。
格爾木一個叫“金三角”的地方,是黑枸杞交易市場,一個特產店里,黑枸杞零售分為四等,每公斤最低的1200元,最高的4400元。
店主馬金龍說,有一個老板聯系他,要五噸,“格爾木所有的黑枸杞加起來也沒有五噸啊,需求這么大,價格越來越高。”
幾千人的掠奪隊伍里,來自青海、甘肅、河南、四川、山東等省份的人員居多,他們中很多人是受雇傭的,三四十人一組,來到格爾木,租房子或寄居在親戚家,“黑枸杞什么時候采完,什么時候離開。”一位采摘者說。
“每天采兩公斤,就是三百多元。”一位來自化隆的男子,覺得這個活兒和在家種地根本沒法比。
但阿布說,“草原是我們牧民的命。”
“草原”與“錢”的談判
“你們干什么,不要摘了,快出去!”29日上午,在自己的草場上,阿布站在搶摘者當中,喊得脖子露出了青筋。
他身邊一個瘦高的男子,抬頭看了一眼,繼續俯身用木棍敲打著植株,枝葉和果實嘩嘩落在桶里。
阿布上前阻攔,瘦高男子起身,甩掉塑料桶和棍子,笑著拍拍阿布的肩,“不摘了不摘了,我一聲令下,這里七百多人,馬上就會離開。”
瘦高男子說,他是這里的頭兒,所以人都聽他的,他想和阿木談判。新京報記者聽到了談判的過程。
“帶頭大哥”朝阿布遞過來一支香煙。阿布推開,“你們把我的草場毀了。”
“帶頭大哥”吐出一串長長的煙霧,“你想怎么樣,守住草原?你守不住的。”
“你們這樣踩踏草場,破壞植被,還亂扔垃圾,我的羊吃了就會死掉,我還怎么放羊?”
“心疼你的羊了?告訴你,我以前也是牧民,后來草原也被破壞,我為了生活,只能這樣。”
“既然你也是牧民,應該理解我啊,我想保住自己的草原。”
“你面對現實好不好,現在這么多人,你是守不住的,我們合作好嗎?”
“怎么合作?”
“草原的枸杞是你的,人是我的,我的人過來采枸杞,每進來一個人采,一天給你一百塊錢。”
“我不要什么錢,我只要草原。”
“你要是個聰明人,就該明白,進來1000人,你就能收入10萬元。一天掙個10萬啊。”
“我沒興趣,我就想保護我的草原。”
“現在,格爾木有超過五千人采摘,你連你的帳篷都守不住,怎么保護自己的草原?最后枸杞沒了,錢也沒了,你兩手空空。”
“不管你們多少人,我就要草原,你們把我打死吧。”
“掙點錢最現實。你傻啊,你想不讓人踐踏你的草原,除非你拔掉黑枸杞。”
“我想了,攔不住你們,我明年就把我的草場推平,把黑枸杞全部拔掉,法律責任我來承擔。”
這不是阿布的氣話。8月24日,阿布和一些牧民到市政府說明情況,阿布向一位副市長說了“拔掉枸杞,讓草原恢復安靜”的想法。
這位副市長告訴阿布,“不行,這是違法的,黑枸杞是格爾木草原珍貴的資源。”
保護者還是牟利者?
“帶頭大哥”說的沒錯:牧民們確實無力保護自己的草原。
阿拉爾村村主任介紹,“我們一個牧民村有30戶人家,一戶才三四口人,卻擁有60多萬畝草場。根本管理不過來。”
一位牧民說,開始他們選擇報警,但公安局回復“(采摘的)人太多,警力不夠。”“比如今年,五千人涌入草原,300多萬畝,出動了20輛警車,完全不管用。”
從去年開始,很多牧民把希望寄托在另一群人身上——有人想要承包他們的草場。
漁水河村村主任曾經的想法是,“承包商租賃了草場,里面的資源都是他們的,他們就不會讓外人進入,他們有序采摘,就可以保護草原。”
去年10月起,牧民們就陸續把草場枸杞采摘權承包給商人,條件是:他們有黑枸杞的采摘權,要保護好草場不被破壞。
以漁水河村為例:擁有80萬畝草場,27戶牧民,其中17戶把草場承包了出去,“剩下10戶沒承包,是因為地里沒有黑枸杞。”阿拉爾村有60多萬畝草場,承包出去的超過20萬畝。
一位承包商出示了一份《草原野生黑枸杞地租賃合同》,合同有一條規定,“租用方必須做好租賃范圍內的生態環境保護和水資源的保護。”
牧民們表示,“承包只是為了保護草場,不是為了收錢。”一份《租賃合同》上可見,兩萬畝草場,一年的承包費僅為一萬元。
一位承包商也承認,“我租的一萬多畝草場,第一年免租金。”
“我們是保護草原的,只是適當地獲得一點個人利益。”承包商道爾吉說。
道爾吉口中的“適當”是比較驚人的。
承包商陳強(化名)算過一筆賬,他承包的一萬畝草場中,黑枸杞有兩千畝,每畝可產20公斤。根據今年市價,除掉草場圍欄、灌溉、人力成本100萬元,可盈利超過500萬元。
承包商們在草原周圍拉鐵絲網、挖深溝,還雇傭人員看管。陳強配了五輛車用來巡邏,有一輛是霸道。
后來有牧民發現,“承包商名義上是保護草原,實際上只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利益。”
這位牧民說,挖深溝本身就是破壞草場,另外很多承包商會給黑枸杞施肥,噴農藥。“施肥會造成草場板結,噴農藥會殺掉草原的昆蟲和動物,這破壞了草原的生態鏈。”
2015年8月,面對數千外來者對黑枸杞的掠奪,阿拉爾草原的承包商挖起了“護城河”,遠處草原的綠色,已經漸漸變成黃色。
最令牧民們氣憤的是,有些承包商為了增加黑枸杞密度,居然把草場的其他植被全部清理,只留下黑枸杞。
在金魚湖,一些草場已經變成了耕地,里面被過濾得只有黑枸杞一種植物。
失控的草原管理
被采摘者用尖刀扎傷的王元君,這兩天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這片草場和上面的黑枸杞,究竟是該屬于誰的。”
“草原的黑枸杞是天生的,不是你的。”受傷之前,搶摘者向他拋出了這樣的話。
“草原的野生資源屬于國家所有,野生的黑枸杞也屬于草原野生資源。”格爾木市草原工作站的官員冶金孝說。
在格爾木草原牧民持有的《青海省草原承包經營權證》上,承包草原用途為“從事畜牧業生產”。也就是說,牧民只擁有草原的使用權,對草原上的資源并不具有擁有權。
現實情況是,沒有野生黑枸杞資源擁有權的牧民,把它的采摘權“承包”給別人了。
新京報記者發現,一份2013年格爾木市政府出臺的《格爾木市野生黑果枸杞采摘管理暫行辦法》中規定,對黑枸杞可以“適度采摘”,但是“采用采摘證管理辦法,申請采摘證書的要提供草原承包經營者和使用者才有權申請。”
而根據青海省2012年出臺的《青海省草原承包經營權流轉辦法》,承包商也不符合承包經營權流轉的受讓條件。
就是說,承包商不屬于承包經營者,也不屬于使用者,不符合采摘黑枸杞的條件。
“最初,政府是不允許(我們)承包的,但后來發現越來越多的野生黑枸杞被盜采,留下很多坑洞,嚴重破壞了草原生態,就默認了承包行為。”承包商周正說。
格爾木市林業局一位工作人員也證實,“直到現在,上面也沒有明確說承包黑枸杞草原是合法合規的。”
讓部分牧民氣憤的是,既沒有法律法規支持這種承包行為,又沒有政府部門出來監督、管理。“規定成了一紙空文。”
對于數千人掠奪大軍的搶摘行為,當地政府部門雖然也調動了力量,但同樣收效甚微。
林業局的一位工作人員介紹,從8月中旬開始,格爾木市林業局、森林公安、(涉及的)鄉鎮派出所、農牧局、鎮政府都參與“勸退”搶摘者,“但根本沒效果”。
8月27日,格爾木市公安局出動二十多輛警車巡邏,制止搶摘隊伍。據格爾木市政府網站公布,截至8月28日,已經控制22名搶摘者,拘留3人。
多部門聯合行動,也沒有震懾到搶摘大軍。參與行動的一位政府工作人員說,8月26日,為堵截搶摘者,包括公安在內的400多名執法人員在一個路口設置了關卡。而搶摘者們開著五百多輛摩托車,分兩撥沖擊關卡。
受傷的草原
這些年,草原的變化讓阿布心驚。
在格爾木草原上,一些十幾年前挖的土坑,還未填平。阿布說,“那是90年代人們對格爾木草原的掠奪。”
上世紀90年代初,一群外地人在阿拉爾草場發現了甘草,開始日夜挖掘,因為甘草根部扎得比較深,每挖個洞都要掘一米多深。拿走甘草以后,洞留下了,保留到現在。
這在淘金者眼里不算是唯一的“寶貝”。格爾木草原上,從甘草到昆侖白玉,到沙金,再到如今的黑枸杞。都引來了越來越多的攫取者、掠奪者。而且掠奪帶來的生態變化,正在向草原之外輻射。
沿柳格高速一段,已經形成了一條狹長的土路,這是黑枸杞搶摘者的摩托車隊“開辟”的。阿布說,這里本就是一片植被脆弱的戈壁,零星生長著蘆葦。最近一段時間,每天上千輛摩托車從這里經過、碾壓,土石開始蓬松,下面松軟的沙土翻了上來。現在,路面松弛,這里變成一條沙帶,已經不能當路走了。
再回頭望望格爾木的草原,一畝草地上,被挖的洞多達上百個,沙石裸露,風一吹,塵土飛揚。這些地方,將寸草難生。
自從草原不再平坦,阿布就再也沒騎過馬。因為有一次,奔馳的馬兒被一個深坑絆倒,他和馬都險些喪了命;還有那些羊羔,也常常掉進深坑里出不來,凍餓而死。
阿布記得,自己小時候,格爾木草原上,紅柳樹成片成片的,甘草遠看像翠綠的地毯,一簇一簇的枸杞像黃珊瑚,阿布騎著馬放羊,餓了就采一把白刺果實充饑,滿口酸甜。
講著講著,阿布突然沉默了。
車里的音響,放出了布仁巴雅爾的《牧歌》,另一個小伙子跟著唱起來:藍藍的天空飄著白云,白云下跑著雪白的羊群……
車外,摘黑枸杞的摩托車隊呼嘯而過,騰起一路塵煙。
新京報記者安鐘汝青海格爾木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