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文濤:音樂圈的鄙視鏈,只是一場盛大的誤讀

2019-08-08
来源:看理想

   

  最近,伴隨著《樂隊的夏天》的爆火,讓「樂隊」這個已經歸於小眾的概念再次走入了大眾視野。

  似乎每年都有人說,小眾音樂的春天要來了。17年初,一首民謠《成都》火遍大江南北,後來又有《中國有嘻哈》讓中國的hip-hop從地下轉為地上……

  但是無論是社交媒體上關於音樂品味從未停止過的爭論,還是線下音樂節不同音樂圈層的粉絲愈演愈烈的矛盾,都讓人不禁想要問一句:小眾比大眾優越嗎?音樂界真的存在鄙視鏈嗎?

  也許就如同新褲子樂隊的主唱彭磊所說的那樣:“樂評人之前把搖滾樂作為自己傍身的武器,我聽搖滾樂就比你們都強。但是如果有一天搖滾樂變成主流了,他也就失去這個話語權了,成為流俗之輩了。”  

 

  這一集《圓桌派》,我們請到了老朋友張亞東老師,還有新朋友——二手玫瑰樂隊的主唱梁龍(也許一些觀眾是因為他美妝博主的新身份而認識他的),來聊聊在這個音樂已經走出殿堂的時代裏,我們自己如何娛樂自己。  


 

  樂迷:聽音樂有鄙視鏈嗎?

  圓桌派4 | 第14集

  嘉賓:張亞東、梁龍、周軼君

  1.

  中國音樂的現狀,還是太緊張

  竇文濤:得問候一下亞東老師,在《樂隊的夏天》淚灑當場。你知道我看到的時候我也唏噓,我當時耳邊都出現這個樸樹《那些花兒》的詞:他們都老了嗎?他們在哪裏啊?  

 

  張亞東在《樂隊的夏天》裏淚灑當場

  周軼君:我當時看著就覺得怎么說呢?你說那話特別感人,就是有的人已經老去,但總有人在年輕。

  張亞東:刺蝟樂隊的一個歌詞也是這么說。

  竇文濤:對他們這種懷舊情緒,你們看了是什么感覺?

  周軼君:感覺我們現在這個歲數是拿著保溫杯泡普洱茶,然後聊瓦格納的年紀了。

  我那一輩其實是成長於中國搖滾樂最黃金的時候,有黑豹、唐朝、崔健,他們是那一輩的是魔岩三傑。之後有的同齡人就很激進,他們就不再聽中國的搖滾了。  

 

  人會到某一個年齡換一個東西聽,但是我還是覺得搖滾樂是一個我年輕時候的一段經曆,就是心底裏面還是有那個東西在的。

  竇文濤:你知道我看了之後我的感覺是什么?我理解了亞東原來跟我們講的一個事,就是說沒錢是個很大的問題。

  按說搞音樂不就是熱愛嘛,可是為什么你感覺相比我們平常看得多的外國樂隊,國內這些民間地下樂隊好像都是白天當程序員,周末去演出,演出掙的那個錢連來回交通費都不夠,他是那么一個狀況。你們當年發跡的時候是不是也挺多這事的?

  梁龍:在我印象裏,直到2008年之後這個圈才可能從經濟收入上見著點張兒,就是見著點錢。以前基本上就是黑著巡演,這種巡演沒有什么收入。2008年奧運會的春風之後,音樂節的井噴確實改變了這個行業的命運。  

 

  音樂節從一年一個到兩個,到現在一年有上百個音樂節,樂隊能在音樂節更大的舞台上出現,改變了這幫人的命運。就在2008年到2010年往後,我們也是從兩萬漲到四萬、八萬、十萬然後十五萬,然後二十萬,成倍地漲。這是一個大變化。

  竇文濤:你講這個音樂節我就聽說過很多八卦,很反映中國音樂生活的現狀。比如一個音樂節有個軼君,她是流行歌星,她的粉絲提前都把前排都擠占了,然後你們這搖滾樂的的粉絲就都在後邊。

  到時候你們先上場,唱了半天底下沒反應,可能就因為某個樂手開句玩笑,說你們都是來看軼君的吧,下面兩幫粉絲就炸了。經常有這樣的事,你聽說過嗎?

  梁龍:之前是,這兩年也在出現。

  竇文濤:在網上互罵,互相瞧不上。

  梁龍:我覺得這事就其實有點太緊張了。我之前評價過,中國的音樂節現場或者音樂現場就是過於緊張。為什么?大家感覺是在發泄,我看一場演出我感覺我就爽了,我這身汗出去了。

  其實在國外音樂節已經變成一個休閑式的了,就是我的假期我要選擇去哪玩,這兩年中國才開始出現這種放松的狀態,但目前從音樂標杆上看還是有一點太緊張。  

 

  你是流行,我是搖滾,他是嘻哈,這是民謠,然後大家在網上也看過那種互相糟踐你糟踐我的段子。有一個經典的段子是嘻哈火了,大家都去聽嘻哈,後來嘻哈稍微有點落寞了,你發現嘻哈那幫人去聽民謠了。

  但live house 裏還真是有這樣的情況。去年聽的是嘻哈,第二天他安靜地坐在那兒聽民謠。

  2.

  過去的經典,也可能是一種誤讀

  張亞東:人的音樂審美是會隨著年齡轉變的,而且音符、和弦或者一個音樂風格並應當不承載你強行賦予它的情緒或者價值,並不是那個東西它本身有什么鄙視鏈或者級別之分,說到底,音樂不就是一點聲音的振動嗎?所以我個人覺得是沒必要的,你喜歡就可以聽,不喜歡至少還是要尊重別人的。  

 

  竇文濤:但是你們這些內行真的是這么想嗎?比如說一個內行的畫家,他心裏當然也是有個高低的,某種東西太甜俗了,某種東西就是藝術的高峰。

  之前不是發生過那個事嗎,周傑倫演唱會上,最後讓他唱個《學貓叫》,網絡神曲,其實也是個娛樂。有些周傑倫的歌迷就覺得他是我們青春的回憶,唱《學貓叫》簡直是奇恥大辱,今天人們的音樂審美都到了什么程度。

  但是也有人分析說網易雲音樂上面的七大音樂榜,那個抖音神曲的榜單點擊量2.6個億,這個量直接超過是其他六個榜加起來的總和。所以說《學貓叫》這東西代表了什么呢?這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嗎?

  周軼君:對歌迷來說的話,歌迷還是以真理總是在少數人這邊為榮吧。像我們以前聽搖滾的時候,班裏只有我和另外一個男生會聽唐朝,你會覺得聽搖滾就是有腦子的、有想法的,會給這件事加上一個標簽。

  但是很多時候這都是一種誤讀。我一個很深的體會,就是我那時候特別喜歡聽張楚。他前幾年在上海辦過一場,我特別激動地跟朋友去聽了,聽完以後我還特別澎湃地寫了一篇文章,叫《二十年,歸來者是誰》,發在騰訊大家上。  

 

  後來我朋友拿給張楚看了,他給了三個字,沒看懂。他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什么,這就是一種誤讀,你作為樂迷向歌手投射了很多你的情感和想法,到最後其實根本就沒那回事。

  張亞東:而且聽歌它是個自然反應,有的人就是會就是排斥一些東西,就是我不喜歡,沒有理由的。

  竇文濤:那比如說古典音樂不代表更高級的嗎?

  張亞東:當然是高級了。

  周軼君:古典音樂在那個年代也是流行音樂吧。

  張亞東:你可以說古典樂也有搖滾。像貝多芬就特別猛,特別有表達欲,他的方式其實就是搖滾樂。但是他們的創作方式和現在還是不同的。

  我個人因為太喜歡古典音樂,會覺得它是有智慧的:先開始是一個短句,完了變奏、發展,逐漸地呈現它的樣貌。

  說實話現在的東西要略簡單了,一個流行歌三分鍾,其中一半是重複的,一首流行歌讓人記住的幾乎都是那幾句。現在的人竟然寫這么短一個東西都要死,這太可怕了,那寫過去那個長度的作品就不要活了。

  不過我覺得還是時代不同吧,像我小的時候改革開放了,剛好有合成器,你可以彈到這些東西,我就自然就成為那個想要變革的人。就是時代給你這個,而且沒有競爭,那個時候就是你只要有一點點才華都是被放大的。

  那現在的人就比較難,現在的年輕人也比我們更有錢,可以聽更多好的東西,我們那個時候國內的一些音樂形式是僅有的你能享受的東西,現在就都已經不那樣了。

  3.

  沒有殿堂的時代裏,一切都是派對

  梁龍:對,但是你看這個就讓我特別反思。起碼現在90後或者00後他的心態放松多了。像最早我剛去演出的時候,70後他不會幹別的,他只會用眼睛看著你,他覺得你在唱他心裏那句話。

  周軼君:完了,像我那個年代的人。

  梁龍:當年都是那樣的,現在更多是這種純玩心態的,你說他們是喜歡音樂嗎?應該也是喜歡,但他們要一個過癮的現場。

  竇文濤:他認為是個派對,他要他自己的歡樂。

  梁龍:對。

  竇文濤:你覺得搖滾樂的受眾是不是需要有這種解放自己的欲望?

  梁龍:肯定是這樣的,他們不覺得這是一個很羞澀的東西,我就是來玩來了。甚至有的女孩來現場自己帶一個喇叭,放著循環播放說,找男朋友,專門找男朋友,我覺得已經超越我演出的層面了。這個是:我來現場,就是圖一個好玩。

  周軼君:我有一個不是很成熟的想法,就是說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沒有殿堂的時代,什么都是個派對。  

 

  我有時候看自己書架上的書,我覺得那些作家活在這個年代肯定成為不了網紅,因為沒有人願意幫他去流傳。現在什么東西的價值都是以它的流傳性,或者說我在裏面的參與感來定論的。

  我來聽你演唱會,這對我來說是個派對,不管你唱什么,我在底下能有我的參與,我的歡樂,好像是這樣。

  張亞東:對,我也懂那個點,而且很多歌迷也並不回避你剛才說的人性裏的那些,每個人的目的都很清楚,大家都不用裝。

  周軼君:其實也挺好。

  張亞東:我忘記是誰說過,他說以前對牛彈琴,現在牛也彈琴。在這個大的環境下,因為門檻太低,人人都是藝術家。

  雖然我不看抖音什么的,但是我知道裏面有特別好的內容,我並不認為這個有什么,而且如果欣賞音樂的人多,就像金字塔一樣,我覺得基數多一定會最後促進到整體的。

  竇文濤:就是說你堅信,中國人民的音樂欣賞水准,一定會提高的。

  張亞東:以及創作能力,對,我覺得量變到質變,這是個暫時的階段。

  梁龍:我同意亞東老師,因為當年超女剛火的時候,也是一幫玩音樂的人覺得這東西不行、太不專業,但是我跟他們說的就是,你沒有選擇的時候,你就沒有結果。  

 

  你一定先讓大家有個選擇,對吧?以前就一個李穀一,天天打開電視就是她,然後你認為你懂審美了,這怎么能作為一個結果去判斷呢?

  只有各種門類的風格都出現了,學貓叫也好,抖音玩法也好,只有當大家閱讀量和豐富性足夠的時候,慢慢下一步才能開始選擇了。

  那這個選擇的過程,我們作為從業者來講,只能希望它盡量別拉得太長,讓我好好能等到那天看一眼。

  竇文濤:其實早晚有一天,這個渾水會逐漸澄清的,那個時候就沙子裏邊的金子,它自然會顯示出來。

  張亞東:好作品永遠不會,是要時間考驗的。

  4.

  樂迷希望歌手永遠純潔,可是歌手活不下去

  竇文濤:互聯網的環境下,好的方面是我想聽的什么音樂都找得到,但是從另一方面,很多樂隊生存依然非常艱難。最近我還新學了個詞,叫“寶藏一族”。

  你知道有這么一種人嗎?就是說我是你的歌迷,我就希望你保持小眾,你要是商業化了、上了綜藝了、甚至是出了名了,我就覺得被玷汙了一樣難受。  

 

  梁龍:列儂不就那么死的嗎?

  竇文濤:就是說你怎么這么大眾了呢?他這個感覺就好像就是說我喜歡的一種音樂,如果被那些我瞧不上的人看到了、喜歡上了——他們現在叫出圈嘛——這個音樂要是一出圈就髒了,從此我不粉你了。  

 

  關於這個情況,我就看網上有人說,有些“寶藏一族”還不如那些追小鮮肉的妹妹們。為什么?你每天在網易雲音樂上哢哢地免費地聽,你的付費能力不夠支持你的喜愛。

  你說你是真的喜愛這個小眾樂隊,但是你也不給他錢,你也不希望他出名,你也不希望他這個商業化。相比之下那些小粉絲們他們倒認清楚了一個真理:一旦偶像換了廣告主,啪,大家就去認這個廣告。

  大家對那些偶像的音樂看法是另一回事,但是資本看到那當然要給他最好的配置和投入,要把他打造得光芒四射。

  所以說相比之下的這些“寶藏一族”,你要真是喜歡,你也像那些粉絲妹妹一樣把自己的偶像頂上紐約時代廣場的LED大屏,你能不能這么支持他們呢?你又不能。

  梁龍:他們用精神支持你,你要求太高了。

  竇文濤:所以梁龍可以聊聊體會。

  梁龍:其實所謂寶藏一族也好,還是說為了偶像去買斷礦泉水也好,我認為這是兩種方式方法。就是說咱們不能把一個精神貴族變成一個粉絲集群的對接方式,這是沒有辦法在一塊聊的。

  竇文濤:那亞東可以說說這種有樂隊理想的人,他沒錢怎么辦呢?  

 

  張亞東:沒錢都不行,都不用想,這個時代我覺得不管是哪一類東西都不用回避商業性。我們做了歌,你生產那么辛苦,錄下來做成東西要聽,不就是要賣嗎?如果你壓根就沒想要賣你錄它幹嗎呢?它沒什么意義。

  竇文濤:小眾喜歡的,藝術的理想,我們希望你永遠這么純潔,可是你活不下去。  

 

  5.

  你和歌手都會成長,他不是你一個人的服務員

  竇文濤:我覺得你們音樂人都面臨一個問題,就是為自己的音樂,還是為人民的音樂,你在這個矛盾當中,你們都怎么選。

  周軼君:按照官方來說,自己的音樂,不就是人民的音樂嗎?可能太官方了,但是在舞台上被上千觀眾所仰視的時候,那種外在的刺激和虛榮心肯定都有。不過說實話,音樂越寫會越矛盾。

  因為你一開始打江山的時候,你寫的一定是你自己;後來有一定的基礎之後,你這個東西就越來越難以琢磨。當然還有一種是比較走入個人化的,就像竇唯也好,約翰·列儂和小野洋子也好,他們不考慮太多,我們也不能用市場的份額去評判他了。

  竇文濤:我看過約翰·列儂一個紀錄片,我真的想問問今天的樂迷,或者說所有的人,能不能欣賞一種人格美。那個紀錄片最後一個鏡頭,煙塵和霧氣迷茫,他和小野洋子兩個人就穿著風衣互相挽著,走向迷霧深處,走向他們所要的精神之地。  

 

  張亞東:他每天的日常的生活可能都是跟他自己的思考有關的,我有的時候也是,我特別不願意每天跟朋友聊天說一個什么事情,最後都是哈哈哈哈哈一個表情。

  有的時候我特別想說一點什么,可是那么說出來,對方會覺得你很奇怪,你怎么了今天?我們現在好像已經變得不敢表露一個什么特別的東西,就盡量讓自己隨和,隨著大家的那個東西。

  竇文濤:這就是我為什么特別有感觸,你知道崇拜和崇拜不太一樣。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如果我崇拜一個人,最初可能是他的電影,他的文學,他的音樂吸引了我,我崇拜他。

  可是我崇拜他,我就願意他做他自己的樣子,你明白嗎。後來他也許出的有些音樂不合我的胃口,但是我的態度不是說去罵他,或者說你怎么變了,你怎么不是我們這一路了。

  我是會好奇,你說我這么喜歡的人,他的改變不可能是偶然的,我想他為什么會改變,然後嘗試跟上他的步伐,跟著他一起走入這個深處。

  我覺得那才叫迷一個人,反正至少我個人覺得是這樣。不是說我們喜歡他,我們就得綁架他,他不是你的服務員。  

 

  周軼君:而且他必須得變,因為他的歌迷會長大的,歌迷會變,你一定自己也要變。

  梁龍:一開始你聊那個張楚那事,我沒問你。你那天看著他有新歌嗎,還是都是老歌。

  周軼君:基本上是老歌。

  梁龍:對,所以你那篇文章他就沒看懂,坦白講他沒在變化,但是換了一些年頭,我們對他一樣有新的解讀。

  我認為很多藝術家,他的作品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有新的解讀,或者有不一樣的東西。但是如果我們完全帶著當年的激情去看幾年後的現場,那是我們自身也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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