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溪古韻·夢裡客家
【香港商報網訊】中國疆土幅員遼闊，江河奔流入海，山嶽高聳雲天，走塞北江南，訪東海西域，仍然有許多你不曾到達的地方。有的地方盡管到達了，卻終生只有一次機緣。然而，遠在嶺南有這麼一個地方，我這北佬竟然在兩年時光里二度造訪。這就是被稱為「客都」的梅州。
2012年歲未，全國文學院長聯席會議在廣東召開。廣東省作家協會將會議地址選在梅州，這是我不曾到過的地方。記得那天我在廣州白雲機場等候飛往梅州的航班，與身旁旅客們交談，一位中年男子得知我去梅州「客天下大酒店」報到，當即告訴我那是梅州最好的酒店。
那次入住「客天下」大酒店，首先感到濕潤的空氣，人一下爽了。中國北方普遍缺水，當然也缺少濕潤的氣候。當時我得知，「客天下」是一座集中展示客家文化的博物園，其面積之大，旅客要乘車游覽的。我興沖沖進入房間，隔著窗戶看見對面遍布綠色植物的山壁，雖未采菊卻也有「悠然見南山」的意境。梅州，給我賓至如至的親切感。我開始享受「慢生活」。
今天秋季參加香港商報「品鑒嶺南」采風活動，我們從惠州出發，一路乘車再度來到梅州。我驚喜地得知此行仍然下榻「客大下大酒店」。更令我驚喜的是仍然入住8號樓7層。當我拖著箱子走進8713房間，發現它與我上次居住的房間，僅一壁之隔。環視房間的格局與陳設，也是完全相同。只覺得進入時間隧道，我仿佛重返2012年時光。
從2014年此時重返2012年彼時，我不由想起程賢章先生坐著輪椅出席我們的文學院長會議，如今他已返還道山；我不由想起勇芳專程將當地特產鹽焗雞送到我房間，他是程賢章先生的姪兒；我不由想起客家種種美味美酒，譬如釀豆腐和娘酒，不覺間齒頰餘香猶存；我不由想起拜謁葉劍英元帥紀念館、游覽雁南飛圍龍屋、參觀黃遵憲故居人境廬以及「繼善樓」民居，親身感受客家人的文化歷史積澱；我從2014年此時重返2012年彼時，這時光隧道搭建起我與梅州的緣分，盡管我不是客家人。
其實，早年我就知道梅州，那時還叫梅縣，乃是著名的足球之鄉。民國年間這里出過華南球王李惠堂，上世紀80年代出過足球明星容志行。通過首次訪問梅州，我接觸并且愛上這塊古老而神奇的土地。然而，萬般美好總有缺憾，梅州尚有許許多多景致，我不曾領略。
此行參加香港商報「品鑒嶺南」采風活動，正是彌補缺憾的大好時機，作家們從梅州到梅縣沿途行走，終於有幸拜謁聞名嶺南的千年古剎靈光寺。
舉凡千年古剎名寺，必有高僧大德遺蹟。走近靈光寺，只見寺院門前兩株古柏聳然而立，一左一右，一枯一榮。相傳這是慚愧祖師潘了拳親手栽種，已有千年歷史。據說左側枯柏死於康熙初年，距今將近400年了。依然矗立不倒。右側那株榮柏，與枯柏同高同大同齡，相伴而生。左側枯柏有枝無葉，右側榮柏鬱鬱蔥蔥，一死一生，一枯一榮，相映成趣，被人們喻為「生死樹」。
我是俗人，難以領悟佛學境界。但是我知道俗世的「死」即為佛界的「往生」，從這個意義講，這兩株枯榮相對的千年古柏，靜靜無聲地向我們宣講著佛理：人間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此乃輪回世界。
據說，靈光寺有三寶，雙株生死樹居首。走進大殿禮佛，頓覺身心一派清涼，引導人們嚮往超凡脫俗的歡喜境界。我思索著「不執」的含義，不由抬頭瞻仰佛殿的殿頂。這被稱為「斗八藻頂」殿頂，始建於明朝初年，如今已有六百多年歷史，它形狀酷似菠蘿，因此俗稱「菠蘿頂」。此藻井為獨立結構，由內轉斗拱承托在「井」字形梁架上，底座為八角形。藻頂共九層，由1276隻木構件按凹凸榫頭連接，形成螺旋形圓穹，通過氣流作用達到排煙目的。善男信女焚香拜佛產生的煙氣通過這座巨大的「抽排煙機」而凈化了。靈光寺的「菠蘿頂」，結構嚴謹，工藝精湛，被民間稱為「神工鬼斧」巨作，廣東僅有，全國罕見。「菠蘿頂」這正是靈光寺的第二寶。
走出靈光寺大殿，回首仰望寺院后山，滿眼依然綠意不減。畢竟深秋季節，然而寺院屋頂乾凈如洗。據說，這正是靈光寺的第三寶「頂無葉」。靈光寺傍山而建，山坡遍栽樹木，難免落葉飄落。但是靈光寺殿頂竟然如此潔凈，不見半片枯枝落葉，實在令人嘖嘖稱奇。面對這種難以解釋的自然現象，我只能默念阿彌陀佛。
佛光普照，不光顯現「頂無葉」奇觀，同樣普照世道人心。我們懷著虔誠之心告辭靈光寺，沿著坡道行走。只見坡道左側有一粉襖紅褲的小女孩兒，路邊擺攤售賣葫蘆。她席地而坐，弓身埋頭寫著作業。我看到她紅褲膝蓋位置繡著小動物圖案，這顯然是個小學生。
同伴說買葫蘆，小女孩說大的十元，小的八元，繼續埋頭寫作業。同伴拿了一隻小葫蘆，給了十元錢說不要找了。小女孩搖了搖頭說，八元就是八元，堅持找了零。同伴放下葫蘆笑著說，葫蘆不要了八元錢也不要了，白給你了。小女孩愈發堅定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白要你的錢。然后她又埋頭寫作業了。
我瞬間受到震動，請小姑娘你抬頭，我要給她拍照片。她終於抬起頭來，表情略顯茫然地望瞭望我。
我牢牢記住了她的表情，那麼乾凈，那麼無邪，甚至那麼無所謂。我敢斷定，她的略顯茫然，一定是不知道我被她感動了。回頭遠望靈光寺，我不知道該對小女孩說什麼。她肯定不理解我為什麼受到感動。因為她只知道，放學擺攤賣葫蘆，這是不可以白要別人錢的。不貪無來由的錢財。這就是靈光寺外的賣葫蘆的小女孩。她可能沒去過北京也沒去過上海，甚至沒去過梅州。她就這樣不聲不響坐在路旁，一邊寫作業，一邊看攤。我想，她是客家人吧。她一定是客家人。因為，這里都是客家人。一路采風，到了告別梅州的時刻，我拎了四隻雁洋金柚，踏上歸家路途。飛到首都機場，我坐在二號航站樓外的長椅上等候駛往天津的巴士。
這時候，我嗅到四隻金柚散發的清香之氣，便將它們抱在懷里。此時我像個護食的大孩子，唯恐使去心愛水果。其實，它不僅僅是水果，它象徵著梅州。於是，我想起梅州，想起梅州的山水，那不可挑剔的藍天，那難以形容的白雲，還有我掬水而飲的山泉；我想起梅州，梅州的美食和好人，還有靈光寺外賣葫蘆的小女孩……我還想起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新建的高級住宅區就叫「梅江住宅區」。梅江，這是巧合吧？無論巧合不巧合，反正梅州的母親河已然無形地流淌在我居住的城市了。而且，梅州與天津之間，已經開通了往返航班。天津人，可以「打飛的」前往梅州游玩，無須再經揭陽的潮汕機場了。我攜四隻雁洋香柚歸家，將它們搬在案頭。這來自梅州的暗香不動聲色，隱隱散發清香之氣，入我心脾。這香柚，就是我與梅州緣分的紀念吧。想念梅州，我會再來的。
作者：肖克凡 天津市作協副主席 電影「山楂樹之戀」編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