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武漢去得不多,江夏竟也是第一次,到江夏入住賓館後,翻閱房間裏的畫冊,正好可以預先了解一下腳下的土地,而我身在的賓館層高近30層,在砌上一杯茶,瞭望了窗對面將近30層高的林立高樓後,我還是安下心來,繼續閱讀室內賓館準備好的介紹江夏的畫冊。
風土、人情、物流、交通、美食、特產,和我去過的其他城市一樣,它們排列開來,講述着一座城市或一個城區的前世今生。但等等,突然,我的目光被什麼所吸引,猶如一盞燈,被什麼點亮了,那是與其他城市或城區不同的東西,是一些厚實的土,——它們是那樣的年代久遠,已成了赭石的顏色,是一些經了水與火的澆灌和燃燒,並通過人的氣息的生成介入而淬火而出的青白之瓷,那種光澤奇妙而罕見,有一種微光將我的眼睛點亮了,我的目光竟再也離不開它,那一頁紙,和它們所呈現出的樸素的顏色,竟令人目眩了。
我盯着那種青白顏色的瓷器,完全被它征服。這是近年來少有的感受。由此,我牢牢記住了那個地點:湖泗。
我要去這裏。一個聲音說。
是的。我要去這裏看看。
第二天,我隨着採風團參觀了中山艦之後,隨即脫離了大部隊,找了一位地方上的作者,她知道湖泗這個地名,但並不知湖泗窯。北京來了個作家點名要看湖泗窯,寫散文的她有些驚訝,原來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還藏着什麼,引得外地人這麼感興趣呢。馬上她自告奮勇,要陪我一起去,這種興致是會「傳染」的,結果,又有一位「她」加入進來,一個記者。
三個女人一台戲。我們就這樣向着湖泗,出發了。一輛車是必須的交通工具。
但怎麼會想到,在地圖上看到並不遠的地方,原來在我們住所的大吊角,車走了近三個小時。到了地方,一個上午過去了。但讓我意外的是湖泗窯其實不是一個地方,準確地說不是一個窯,而是無數個窯的總稱。看到腳下伸展開去的一望無垠的原野,而在泥濘的田埂土路上仍然顯現出的瓷的碎片,它們真的是遍地都是,如果不是在本地找到了一位當地文化館的青年人,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田野里,還藏着這樣經年的歷史寶藏。但是,它們真的已經變成了碎片。
也許是看到了我的感慨中流露出的些許失望。當地的青年人說,您跟我來,這裏有一條小路。
於是我們跟着這位青年,從土路走,又拐上一條碎石路,再又是一條泥土路,路越走,其實已沒有了路,但隨着越走越遠,我越來越興奮,因為腳的感知越來越不同,直到,它觸到了一種鋒利而溫暖的東西,那是越來越多的碎片,陶的,瓷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這是怎樣的一個埋着寶藏的田野了,我為沒有隨大部隊去採風而一個人跑到這相對邊遠的地方「自討苦吃」而無怨無悔,豈止無怨無悔,而是有些「自鳴得意」了。終於,你們對我顯現了,我以這樣一種行走的方式,尋到你們,渴望與你們對話,渴望找到你們所承載的更多的東西,那些創造了你們的人,那些精巧的手,那些美的心性。
是的,我一直感興趣的就是這個。在歷史中被暫時湮沒掉的,不該被湮沒的東西。事實是,它們怎麼能被湮沒掉呢?不可能,在我之前,會有人來訪,在我造訪之後,仍然會有向這裏出發的人。
這樣想着,眼前就出現了一座小山一樣的「瓷」山,它是用瓷和土混合而成的,它天然地就在那裏,不是人造。如果仔細看,這一座「山」,其實是以無數座「山」所組成的。那些「山」其實也不是山,而是一個個被時光封存了的窯,它們成群結隊,一個個錯落地排列着。但是不仔細看的話,你根本分辨不出來,它們一個個錯落地坐落在那裏,也不是什麼人的設計,但的確是人造出的窯,是古人們具體說是古代的匠人們一杴杴土挖出來的,它們都有入口,都是放置過許多瓦釜的,裏面也是經了火燒水淬的,它們都是失敗和成功的見證,它們出爐了一批批的瓷器,然後被從這裏運走,從我們來時的田埂和土路上,從那些現在已變成了成片成片的沼澤——而那時是一條條大河,由大河的駁船上,那些閃着光澤的日用的瓷器被運到那些訂製它們的人的手中,而那些成批量訂製它們的人,也將這些光澤閃耀的瓷器,再運到更遠更遠的地方,那些要經過海洋才能到達的遠方。
瓷器的旅行,想一想就令人興奮。而另一個也許是大洋彼岸的人,當他(她)輕輕拿起這枚遠道而來的瓷器時,他(她)的手會感知到遠方創造它的人的手的溫度嗎?他(她)的眼中能看到因為創造而閃現的火苗嗎?他(她)能聽到這個造物在最後完成的那一剎那,被水淬鍊的那一瞬間,它發出的熱烈的驚嘆嗎?
從這樣的想像中,我醒過來,接過青年人從地上撿起而遞給我的一枚瓷片。它閃着微光。青白的。溫潤的。如今它就放在我書寫的桌子上。那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創造者所造之物的一角。它雖殘缺,但已幾近完美。
接過那枚碎瓷,我提出再走一遍來路,青年人說不走了,我們沿着這路走,不會再走回頭路。我聽着若有所思,攥緊了這片瓷,我們跟着他繼續走,完全是圍繞着「瓷」山,朝聖一樣地沿文化之路緩緩而行,一下子山被走到了後面,回頭眺望,其實它、它們已被籠罩在了一片薄霧之中,薄霧之下,是青翠的藤蔓,藤蔓之下,是堅實的泥土,泥土之間,是錯落的瓷片。它們暫時沉睡在那裏,但那些光澤必定會被後來者所認知。
我提出來,要再去湖北博物館看看。於是我們匆匆在路上吃了一碗麵條,又開車出發了,因為博物館下午閉館時間是固定的,我們的車輪必須與時間賽跑,才能趕上那一瞥啊。三個小時的趕路,博物館的大門向我們打開了。一面泥土與瓷片相交織的牆矗立在面前。那些秘密要為我打開了嗎?我的心跳加快,有些迫不及待了。
但是它、它們與我相隔太遠,不止於唐宋至今的千年的時間,而且,就是現在,它們與我還隔着一個玻璃罩子,我們無法交換呼吸,我們只能相對而視,越過久遠的歷史,越過深厚的文化,我穿過長路迢遙前來的問候,迎接着它們的沉默的期待。我們相看而生暖意,一時間,我似乎能夠觸到它們,並通過它們觸到了造物者的體溫了。
這是多麼美的體驗,很多年都沒有了,如今,在水、火、土、木結合的瓷器展覽中,我重新體驗到了這種熟悉的詩意。雖然,至今我還沒有寫出它來,正如至今我得到的只是一片撿拾而來的瓷器的碎片而已。
但那又如何呢?相對於它、它們所給予我的美的體驗而言,一切物質的東西,一切物質,就讓它還在紙上、畫冊里,或者就讓它還在尚未到來的詩里。沒有實現的願望,沒有寫出的詩句,其實所給予我們的對於可能性的嚮往,不一直比現實中的終結式的得到更讓人心醉神迷嗎?
我合上了從江夏帶回來的畫冊。把那個青年人送我的那片瓷器的碎片放在書桌上,讓它提醒我,還有要去的地方,那個湖泗之後的瓷器的歷史傳承地景德鎮。我想,在那裏,我找尋到它們在江夏突然消失的秘密同時,也會找到它們在江夏興盛多年的歷史的淵源。(何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