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積
洱海一瞥
(一)
這次出行,機緣巧合,行程一改再改,兜兜轉轉,竟來到了洱海邊上。
洱海是大理最大的湖。可它不叫湖,叫海。生活在大海邊的我看了,也覺得應該叫海,儘管它確實是個淡水湖。我生活的水東灣是海,可是總感覺象個湖,水不深,漲潮時,海面上的浪只是湧起一條白痕,浪花是飛不起來的。洱海雖然是個湖,水面卻比水東灣大許多,繞湖走一圈,周長有一百三十多公里。洱海的浪與水東灣的一般高,一般白,波紋一般長。不同者,洱海溫潤光滑,水東灣透明發亮。從這點上看,水東灣適合男子漢臨風望遠,抒發豪情;洱海則適合女子倚欄佇立,凝神遐想。一直以為,老天爺只會綁着臉一副古板,卻不料,有時心血來潮,也會別出心裁,冷不丁就向你扮個鬼臉。看吧,這就是他打盹前的一個傑作:把海弄得象個湖,卻把湖弄成了海。想來,老天爺和人一樣,一本正經久了,忍不住來個一閃念,就弄了這麼一通惡作劇。嘻嘻,老天爺呀,天性也是頑皮的哩。
那天,可能知道我是海邊來的,洱海竟終日蒙上一層輕紗,不願以真面目示我。我上午走了一趟,只見她隔着薄如蠶羽的面紗,那雙眸子忽閃忽閃地懾人;下午我又去,她竟躲在紗簾後面,疏疏落落地向我酒下幾滴淚。究竟是對我再次來看她而感動,向我撒嬌作嗔,還是對我要探究她的真面目而假裝發惱?其實,我真的對她一見傾心!
洱海邊上走,我以為洱海對面灰濛濛的、一字排開的山嶺是蒼山,時不時反覆地端詳,儘管換了幾個角度觀看,始終覺得平常得很,山形無特別可說,連顏色也灰頭土臉。與我心裏的蒼山形象相去一萬八千里。心裏不免失落,甚至有被騙的感覺。
往回走時,發現大理城後面凌空聳起一簇山峰。雲光里,峰巒挺拔交錯,層層疊疊,大有與青天爭高低之勢。不禁心裏一動,金鏞大俠小說里,大理不是有這麼一座山峰嗎?問了大理土著薛先生才知道這個是蒼山。剛才在洱海邊上的山不叫蒼山。薛先生說,蒼山海拔高,山頂常年積雪,只是我們離得遠看不到。
我的天,看半天,以為是蒼山的山,竟不叫蒼山。守在洱海邊的山竟不是蒼山。在我心裏,只有守在洱海邊的山才配叫蒼山!我忍不住為那山抱屈。看情形,自有洱海便有那山;那山與洱海相伴而生。沒有山盟海誓,卻日夜守着洱海寸步不離;不說海枯石爛,卻與洱海相守億萬年。可怎麼看那山,躬身站立的樣子,像一個仆童。老天,今天請恕我冒昧,我必得問你:一個天長地久的守候,夠不夠得一個稱心的名份?以為是耳鬢廝磨,朝朝夕夕,卻原來只是一廂心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一夕相許,是真心,百年相守,是真心。象這樣的相守無言,天地無期,該作何慰籍?洱海蒼山,蒼山洱海,原本是形影不離同體同命,連在一起心同一氣的呀,誰知道,竟弄成了這樣?
洱海邊上,遊人如織。奇裝異服,爭妍鬥豔;歡聲笑語,隨風飄揚。一派人間盛世景象。對對情侶或相依相偎,或騎着情侶單車迎風奔馳,或擺開明星一樣的姿勢擺拍。親朋好友,相親相愛。洱海邊上,好一幅人間美麗畫圖。
我在心裏向那山呼喊:這樣子,你心甘嗎?
那山默默地望着我……
(二)
到洱海看什麼?
妻拽拽手小聲問我。
是呀,看什麼呢?
看眼前那泓水嗎?水東灣就在家門口,天天看。
看對面那排灰不溜秋的山嗎?家陽台上眺望,對面就是這樣的山色。
看水邊敗腐的雜樹嗎?
還是看洱海邊上錯落旳白牆黛瓦?
由於水氣瀰漫,洱海上,天水迷濛,透出柔柔的淡藍。猶如一位水水的白族姑娘,一襲淡青色裙裾,面目含情,眉眼帶笑。
陽光依然藏着,卻分明貼在人臉上,有點暖意,又透着清涼。
忽然,轉彎處,一群穿着黃馬袿的大媽,大聲嚷嚷着擺隊形拍照。正想細看,一隊喜雀出林一樣的青年男女,騎着各種款式單車,吱吱喳喳地從我們身邊飛馳而去。留下五色斑斕的身影,和一片歡聲笑語……
半月形白沙灘臨水,一截短壩,與石灘相連。放眼望去,珍珠一樣,疏疏密密地撒滿了人。有的勾肩搭背切切私語,有的成幫結夥在打鬧,有的手拉着手漫無目的地「掃地」,有的圍成圈子遊戲,有的哈着腰選鏡頭,有的貓下腰在石縫間尋覓,有的坐在石頭上望着湖面發呆……
我對妻說,看人。看各種各樣的人。看身心自由的人。看山水間萌動天性的人。
我又對妻說,還要找個時間來洱海邊住下,每天看書、發呆、看人。
妻問,真的還來呀?
來!
夫人作主好
說是沒計劃出行,肯定沒人相信。沒計劃,怎會出行?
說計劃全打亂了,大家肯定信。可事實是,似乎又沒有全亂。
有些事,有時還真的不好說。
幾十年了,夫人從不肯出省遠行。這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答應走一遭。此舉絕對要珍惜,於是主動約法三章:行程由她定,坐車坐飛機由她定,吃什麼由她定。一切憑她作主,我只當一隻羊跟着。
同行者有人質疑:你一個作主慣的人,真能做得到?
我笑而不答,高深了一回。
夫人比對來比對去,下定決心,這次就去杭州蘇州揚州和上海。她說,從茂名乘綠皮火車臥鋪去杭州,行程三十二小時,睡兩晚就到了。好不好?答:好。
出發那天,去茂名南站的路上遭遇封閉,條條大道都封路。按往常,我早打道回府了。可今天起,夫人作主,她不發話,只能吩咐司機轉道尋路。折騰了一個半小時才到離茂名南站最近的街口,帶上行李,下車步行三公里進站。原以為要改簽了,卻不料,火車晚點兩個小時,配合得恰好。托祖宗洪福。
全程走完才知,這個開頭,為整個旅途定了調子。
綠皮火車,八、九十年代去桂林時各乘過一次。留下了擁擠、吵雜、亂、髒、臭等記憶。那是柳州局的車。這次乘坐的綠皮車已經運行些年月了,車上異味刺鼻,廁所堆着穢物,車窗上灰塵積了一層;沒坐位的乘客,坐過道旁的小椅上,大聲說話。實在沒法入睡,熬了兩夜,愰愰忽忽,凌晨五點二十分到了杭州站。長沙鐵路局的綠皮火車,跟幾十年前的同等水平。
有電白人的地方,就有太陽升起。到杭州的翌日就遇上了熟人,邀請去瑞麗看潑水節。夫人上網作業,說先到南京住一晚,游中山陵夫子廟和秦淮河。第二天乘飛機去德宏州芒市,再汽車轉瑞麗,看潑水節。夫人說的雲淡風輕,卻作出了顛覆性決定。行程從東轉西,一步就橫跨南中國。如此氣魄,少有。
飛機到達德宏機場上空時遇氣流在空中盤旋了半個小時,夫人緊張得綁緊了臉。下機後當即決定,後半段行程絕不乘飛機。我忙答應,好,聽你的。
芒市住下來,夫人聽了大家的意見,後面的行程就算是有計劃了。間或有小調整,那不關宏旨。
去瑞麗的早上,定好九點出發,我們早了十分鐘到大堂。夫人發現有個服裝店,門口豎一塊藍框白底的牌子,上書「杭州名牌絲綢旗袍」字樣,叫我守好行李兼等其他人,便拉了閨蜜,像蜜蜂入花叢般,一頭紮進旗袍陣里了。大家到齊等了四十分鐘。我請那閨蜜的先生進去提醒她們該出發了,結果被轟了出來:女人買衣服,門外耐心等待!又一個小時,一閨蜜出來拽上先生進去刷卡。先生屁顛屁顛地跟入、跟出,作歡天喜地狀,直夸太太好眼力,又會省錢。一個勁說終於有機會送上一襲旗袍,補上杭州的遺憾。其太太得意,拍着先生肩膀笑哈哈地:「你們表過態的,夫人作主。繼續努力哈。」
回程時,到昆明的動車滿座,只有站票。夫人說,三個半小時站站走走就到了。拿起手機買了票。車到半途,一個大膠袋飛到車頭下面着了火,臨時停車處理,耽誤了半個小時。
動車晚點,極少有的事,偏偏遇上了。車廂上,幾位承接飛機的顧客沉不住氣了,出現小小的騷動。一個單獨出門的女大學生哭了起來。怎麼安慰也止不住。忽然,一個大嗓門傳過來,七號車廂里,一個戴眼鏡的列車員漲紅着臉,賣力地宣傳泰國青草膏。一位福建口音的女士,猴瘦猴瘦的,一下子買了八瓶。婦女們紛紛掃碼,十幾分鐘功夫,一箱青草膏賣光了。列車員經過身邊時,我問他:「原裝的嗎?」
答:「絕對泰國進口」。
從昆明回茂名可以有三個走法:一是乘飛機回吳川機場;二是乘動車到貴港;三是乘高鐵回廣州。夫人說,乘高鐵臥鋪到廣州轉茂名。我附和說,這樣最好。
那天早早起床,打算到高鐵站吃早餐。昆明的朋友堅持要帶我們去吃最好的過橋米線。餐廳很整潔,米線很好吃。感謝的話說過,上車趕路。司機說,剛才看了導航,今天路況通暢,二十分鐘就夠。於是悠悠地走着,所有的車都超過我們。不料,才拐入機場路就塞車了。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過安檢後,百米衝刺趕到檢票口時,晚了一分鐘。只好改簽高鐵坐票。車次遲了二十五分鐘。可能是心靈感應吧,車出雲南地界時,廣州幾位朋友連續來電話,夫人說,先不回茂名了,入廣州市區住一晚,轉深圳看女兒。我說正有此意。
開頭阻接着順,每節路都如此,循環着。平添了一些旅途話題。每次事後,大家即誇張打趣說上幾十分鐘,以此逗樂。人在旅途,就是要善於找樂子。只要不與事情擰巴,旅途就意想不到地快樂。
於我而言,全程走下來,覺得做個聽話的跟尾狗,簡單、輕鬆、幸福。凡是夫人決定的都說好。夫人心情好,旅途才真的好!
這次出行,有夫人作主操心,我像溪水一樣,迂迴快樂地叮咚作響;像風一樣,吹過了高山吹過了平原。超級自由開心了。(圖源: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