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
肖复兴
谨以此文纪念契诃夫逝世一百一十周年
——题 记
在俄罗斯文学中,我最早接触也最喜欢的是契诃夫。读高中的时候,我从学校图书馆里借阅了他的小说集和戏剧集,尽管只是似是而非的印象,并没有读懂,但契诃夫为我制造的与当时我身处的生活现实完全不同的艺术氛围,还是让我涌起莫名其妙的激动和想象。和当时语文课本里选的《套中人》和《小公务员之死》不尽相同的那些作品,让我仿佛认识了另一个契诃夫。
今年是契诃夫逝世一百一十周年。在这样的日子里,想起契诃夫,心里更别有一番滋味。在关于契诃夫纷乱如云的记忆中,忽然想起三十九年前第一次读他的《新娘》的情景。那真的是一次印象深刻也意义深刻的阅读。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年初,正是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整整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我们都渴望着新的生活的到来,鱼死网破,是那时我们所有人和时代共同的心理状态。这时候读《新娘》,新娘真有那么一点象征的意义。谁是新娘?谁的新娘?新娘在哪里?或者说新娘新在哪里?读小说的时候,拔出了萝卜带出了泥,纷乱联想到的一切,都超乎了契诃夫的小说本身。
那是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契诃夫小说选》,其实,这本小说以前读过,只不过那时是从图书馆借来的,阅历既浅,读得不仔细,浅淡的印象和书一起又还回去了。
一九七五年,那一年的冬天,我从北大荒插队回京,待业在家,无所事事,从西单的旧书店里买了这本《契诃夫小说选》,记得当时还是内部书店,否则无法买到。其中的《新娘》吸引了我。我竟一连读了三遍。是因为那优美的文笔呢,还是那精彩的插图,或是那没有了朦朦胧胧充满神秘的新生活的诗意,或是五月苹果园淡淡的雾中徜徉的那位又高又美的新娘吸引了我?我自己也说不清了。
其实,小说的情节很简单,用几十个字便可以把它叙述如下:新娘娜嘉出嫁前夕,在祖母家居住的远亲沙夏劝她打开家门出走去上学读书学习,把这种无聊庸俗的生活“翻一个身”。沙夏成为了娜嘉人生的导师,她听从了他的劝告,认识到自己以往的生活以及她的未婚夫、祖母和母亲都是渺小的,便和他的导师沙夏一起离家出走,远走他乡。一年过后,当她重返家乡,她已经是一个新人了,家乡沉闷的一切让她越发格格不入。引导她前进的导师沙夏死去了,她更是无所牵挂,再次毅然地离开家乡,朝气蓬勃地投入了新的生活。
最有意思的是,当时,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篇契诃夫《新娘》的读后感,居然写了这样长,其中有这样一段:
“最让我佩服的还是娜嘉敢于否定自己的导师沙夏。当沙夏拖着病重的身子,还念叨过去的一切而进展不大时,娜嘉敢于抛开他,而继续前进。娜嘉深深爱着沙夏,认为沙夏是她‘顶亲切顶贴近的人’,但她能够清醒地看出了,这一切‘都不像以前那样打动她的心了。她热切地要生活。她和沙夏的友情现在固然还是显得亲切,可是毕竟遥远了、遥远地过去了’。因此,她在和沙夏告别,也在和整个过去告别时,她仅仅走进沙夏曾经住过的房子里面站了一会儿。她的面前不是死去的沙夏的影子,不是美好过去的回忆,而是‘一种宽广辽阔的新生活’。
这一点,看来简单,实际上如果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不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如饥似渴的人,是办不到的。在这里,娜嘉没有一点少女的缠绵,没有一丝对以往的伤感留恋。她敢于向自己的母亲宣战,而且敢于向自己的老师、自己‘顶亲近的人’宣战。娜嘉形象的美,正在于此。我想《新娘》的新也就在这里吧?未来永远属于敢于向自己过去的一切告别的新人的!请理会什么是‘一切’吧!”
现在,重新翻看这些已经发黄变淡的笔迹,也许会让如今的年轻人笑话。但是,在那个新旧转折的年代里,敢于向过去的一切,尤其是向自己曾经崇拜过的导师告别,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又是充满着多么鲜明的时代特点。青年时刻需要拐棍一样的导师,当青春过去了,而且那青春完全是被欺骗而蹉跎的青春,那导师完全是高蹈虚空挥手误指前程的导师,那里所说的“一切”,其实是包括着对自己曾经真诚信仰过的导师和膨胀的理想的决绝,是真的如虫子蜕皮才能够化蛹为蝶一样的痛苦呀。
别的不要去想,只要看看岁月是多么的无情,历史正在残酷地逝去的时候,我们的青春已经彻底不在。而在我们青春正当年的时候,是那样真诚地去上山下乡,转眼间就被无情而彻底地遗忘,历史就像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情场老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当年煽动起来并施予我们的热情化为冰点。面对我们自己的青春,无论我们再怎么费劲打捞,也不可能打捞上来什么东西了,我们为什么还在做猴子捞月亮的徒劳的游戏,我们又为什么还在做着普希金那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说的打捞上来一条想要什么就给我们什么的金鱼的美梦?我们为什么不去像娜嘉一样毅然地向过去的一切告别?
不管对于别人的意义如何,契诃夫的这位百年新娘,对于我确实是一位新娘,她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一个象征,一个隐喻。这时候,重新阅读契诃夫,和校园青春季节里的阅读,其理解与认知,其意义和价值,完全不同。我知道,我不仅和青春告别,也和一个时代告别。
《新娘》是契诃夫一九○三年的作品,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部小说,第二年,他便与世长辞了。今天重新读这部小说,感慨依旧良深。不仅勾起旧时的回忆,更重要的,新娘不老,依然能够读出她和新时代和我们近在咫尺现实生活相关联的意义。
《新娘》,本身就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是契诃夫特意加在小说主人公娜嘉身上的。面对拉拉小提琴、喝喝茶、聊聊天、挂挂名画那种衣食无忧的典型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娜嘉的导师沙夏给她出的方子,不过是让她出外求学,以此打破眼前这一潭死水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就真的那么好吗?对于今天的我们,会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但是,娜嘉却立刻感觉到“有一股清爽之气沁透她整个心灵和整个胸膛,使她感到欢欣和兴奋”,甚至开始明显地厌恶自己那个自以为是而庸俗的未婚夫,以致“他搂住她的腰的那只手,都觉得又硬又凉,像铁箍一样”。于是,在结婚前夜,她毅然决然地跟随沙夏离家出走。她这样解读自己果断的行动:“我看不起我的未婚夫,看不起我自己,看不起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
今天重新读来,会觉得娜嘉的决定有些鲁莽,但依然让我心动。娜嘉对于眼前世故而惯性的生活的敏感,让今天已经麻木的我们汗颜。在物质主义的侵蚀之下,娜嘉的母亲和祖母为其安排好的一切,有那样好的物质生活,有那样门当户对的婚姻,家乡有那样美丽的花园,在莫斯科又为她准备好了上下两层楼的房子……所有这一切,不正是我们渴望羡慕并孜孜以求的吗?她怎么会突然感到毫无意义了呢?
我们会像娜嘉一样做得到放弃这样诱人的一切,而进行自己新的选择吗?我不清楚,如今和娜嘉一样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会怎么样?我想如果我今天也二十三岁,我会做出和娜嘉一样的选择吗?我不敢回答。如今,在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人们对于生活的追求方向和价值判断的标准,已经完全不一样。娜嘉认为她选择的是一种和过去庸俗生活告别而渴望精神富有的新生活,而我们则选择的是和穷怕了的生活告别而渴望拥有物质富有的新生活。于是,我们已经没有了娜嘉对于生活的那种敏感,我们更多拥有的是对房子、车子,以致名牌包包等等物质的敏感。而对于这种仅仅物化而庸俗的生活的批判,是契诃夫一生作品中所持之以恒的态度。他将这种生活称之为泥沼式的生活,而我们深陷这样的泥沼里,却舒舒服服地以为是躺在席梦思软床上。在他的这一部最后的作品中,更是强化地塑造了毅然走出这种泥沼生活的新娘的形象。
不同的时代,契诃夫让我读出不同的味道。这便是契诃夫的魅力。
在《新娘》的第四章中,娜嘉决定和沙夏离开这个沉闷的家的那一夜,契诃夫让那一夜刮起了大风,让风毫不留情地吹落了花园里所有苹果树上的苹果,还吹断了一棵老李子树。这些正是我们爱护和珍惜的,怎么可以让李子树断掉、苹果尽落呢?拥有带花园的房子,花园里有果树,能够在春天开花、在秋天结果,再能够有明亮玻璃飘窗下钢琴和小提琴的伴奏,不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生活吗?生活品质的高低与新旧的判断与追求,我们和娜嘉、和契诃夫就是这样的不同。所以,在我们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中,屡见不鲜地热衷那些在这样美丽的花园洋房里婆婆妈妈、卿卿我我,或鸡吵鹅斗,便是见多不怪的了。我们不知道那其实是早在一百多年前娜嘉和契诃夫批判并抛弃过的。百年之后,“新娘”的新,大概也正在于此吧。
那本三十九年前读的《契诃夫小说选》,早已经不新,封面都没有了,里面的书页也破损得很厉害了。这些年,我先后买了简装和精装两套十卷本的《契诃夫小说全集》,却一直没有舍得丢掉这本书。这位百年新娘伴我又长了三十九岁,已经白发苍苍,像老奶奶一样了,但对于我,她却是永远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