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无音客无本”,万保英有唱戏的本钱,嗓子漂亮,不温,嘎嘣脆,冬天的萝卜赛鸭梨,久唱不衰。
嗓子好,有观众缘,登台就自信,放得开,小花旦、刀马旦、青衣、老旦、彩旦,都敢来,很能出彩。六十年代有一出著名的现代戏《社长的女儿》,是评剧,这里剧团移植了,万保英竟然演了那个叫老狐狸的反派人物。她说自己“眼放绿光”,相当反派的。
她唱的是随州花鼓。全国各地方都有花鼓,外省的不说,湖北本省就有荆州花鼓、麻城东路子花鼓、宜城花鼓、襄阳花鼓、远安花鼓、秭归建安花鼓,连进入汉口大码头的楚剧,前身也叫黄孝花鼓。花鼓多了,随州花鼓有什么不同呢?不同就在方言口音,艺人唱戏,依字行腔,方言口音不同,声腔曲调就大不一样。
那么,随州花鼓是什么声腔曲调呢?以我这武汉耳朵听,近似河南却又不似河南。随州往北是襄阳南阳,往南是安陆孝感,北边唱豫剧,南边唱楚剧。湖北人称河南人“肽子”,河南人叫湖北人“蛮子”,随州花鼓处在中间,有“肽”音,也有“蛮”音,既不北,也不南,既有北又有南。
考古人叫得好,这里是“随枣走廊”,从陕西过来,经过这条走廊,就到了江汉平原。走着走着,好多坛坛罐罐都在这里留了下来。1978年,曾侯乙的那套青铜编钟组成的庞大乐器奇迹般地出土,让这里名扬天下。接下来就跟刨红薯似的,只要是城市建设,不留神就会刨出一嘟噜。仔细端详这些出土的古器物,联想到地上的花鼓调,似乎都是既有中原的厚重端庄,又有荆楚的灵秀精美。
旧时艺人多在幼年发蒙,“七岁红”“八岁红”不稀奇,能够风光到老的,靠的是童子功。万保英十五岁才学戏,稍微晚了一点,压腿下腰拉扯韧带难度都要大一点。但从小放牛,差一点当了童养媳的万保英能吃苦,练功总是打满分。
开始学戏要自带三个月的口粮,三个月后发五角钱月金,算是剧团的人了。先学折子戏,《晒罗裙》《三打黄桂香》,都是鬼戏。接着学连台本。连台本其实没有“本”,老艺人说个故事大概,你就上台“浩水”吧。
“浩水”这个词,沔阳的皮影艺人也用的,意思是即兴发挥,现编。万保英聪明,记性好,也机敏,有急智,有本子没本子都能对付。到过年的时候,发了两块五角钱。
我在炎帝神农庙会上看到万保英时,她已经七十多岁了。
演员这一行最藏不了拙,千人观万人看,上台走两步,开口唱一句,什么成色马上就知道了。她很会唱,起板行腔韵味浓郁;她也很能演,刻画人物生动鲜活。一折《游春》,人物关系,交流反应,矛盾冲突,情节进展,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把握得很准确,节奏感也很强。我问谁排的,她说,就是她。
这样的演员就是“台柱”了。剧团不论大小,都需要“台柱”。而小县城,小县剧团,“台柱”更是天波府的穆桂英,阵阵都不能少的。随州花鼓戏的胆子蛮大,田汉大师的《关汉卿》《谢瑶环》等名剧都曾拿来演过。可怜才读过两年书的万保英,读剧本还连带着学文化,居然把武则天演下来。
这一天武汉来了一个尊贵的客人,万保英很紧张,这是武汉人艺的名导演,执导过郭沫若的名剧《武则天》的鲍昭寿,而万保英在《谢瑶环》里扮演的正是武则天。戏演完了,聚在舞台上等鲍昭寿讲话。鲍导下江人,激动起来有点结巴,这时,又结巴了,手也不住地颤抖地点着:一个小小的县剧团!能演出这样的水平!水都泼不进了!
鲍导演讲话的情景留在万保英的脑海中,历久弥新。
国家领导人董必武和省长张体学来随县,晚会上演唱随州花鼓的也是万保英。
六十年代末只能演“样板戏”,她演沙奶奶,用花鼓戏唱,也引得观众一阵阵地鼓掌。可她正怀孕呢,都七八个月了还不让下。她找领导请假,说沙奶奶可是个寡妇,我挺着个大肚子唱,影响可不好。这才把她换下来。
没料想再过一年,就彻底下了,下到一个社办农具厂当了工人。这一年,她二十九岁。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可惜了一条好嗓子,可惜了一肚子戏。以后去了群众艺术馆,乡镇县城地辗转,秋日春风,偶尔出来唱一唱,还要看有没有机会。
弹指之间,万保英老了。
寥落于无形的还有随州花鼓戏。前辈旧朋中的艺人、琴师、编曲,纷纷凋零。我注意到一本厚厚的《随州花鼓戏音乐》,主编叫朱玉梅。此人还在吗?我问。
万保英摇头,说,她很懂,很懂,可惜不在了。
冷不丁,还会有老人提到久疏于耳的随州花鼓,会说到万保英,说,要听地道的,有韵味的随州花鼓,只有万保英了。
万保英在干什么呢?不干什么,在家带小狗。
这是迷你型的德国泰迪犬,是孩子从北京买回来孝敬老太太的。因为是母犬,万保英就把它当了小闺女,叫它妞妞。妞妞小可爱,小可人儿,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懂。听见车响,就知道跑阳台上张望,然后去门边等着开门。跟万保英出门,会抬起前肢让万保英牵着,听着万保英的口令向前走:一,一,一二一。小闺女讲卫生,从不随地大小便。还知道爱漂亮,任万保英修理毛发,乖乖的,不动弹。剪刀尖儿不小心戳到皮肉了,哆嗦一下,却不哭闹,搞得万保英更加心疼,连声地道歉,妞妞啊,对不起呀。退了休的万保英就这样跟妞妞厮守温存,临睡前还要一起喝一杯酸奶,你一口我一口,一起喝了六年。
突然,妞妞丢了!
万保英的魂也丢了!流泪,心痛,无法入眠。逐街寻找,打印了小广告,到处贴。说我们两口子都老了,小狗狗就跟我们的孩子一样,是晚年生活的慰藉。讲这些话,是希望打动人们,发善心帮帮忙,或许那偷狗狗的贼也能看到,心一软就把狗狗还回来呢。可是小广告马上被城管人员撕掉了。这是炎帝神农故里,农历四月二十六日就要举办他老人家的生辰庆典,海外华人都要来的,这小广告就是城市的牛皮癣,您到处张贴,不用上纲上线,都是影响城市形象的大问题。
可妞妞就是命啊!万保英顾不得了,又印了一批贴上去。
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都不见。
最痛苦的日子里,女儿的电话来了,要妈妈出去吃饭,有事情晤谈。
谈什么呀?除了妞妞,老太太什么都不想谈。
女儿跟妈妈不讲客气,风风火火的,说时间地点都定好了,一定得来。
万保英只得百般无奈地去了,进门就见到一个小姑娘,不笑不闹,很乖地看着万保英,大眼睛清清亮亮的。
小姑娘要学花鼓戏。
听过花鼓戏吗?小姑娘摇头。为什么要学呢?
小姑娘看着万保英,没有回答。
旁边女儿开口了。女儿是县文体局副局长,正在抓“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保护,小姑娘的舅舅跟女儿同事,女儿听同事说外甥女嗓子好,会唱歌,还在学钢琴,便建议不妨也学学本土的民间艺术。小姑娘的妈妈也同意,便强拉万保英出席了这个饭局。
这是老天爷送来的宝贝!万保英不哭妞妞了,至少白天没有时间哭了。七十多岁的人,心脏和腰都不大好,还颠颠地跑到老年艺术团找乐队的老朋友。干什么?因为戏不如歌儿好学,歌儿可以听,商家促销放的都是流行的歌儿,大街上走走就听熟了。随州花鼓戏上哪儿听去?得开生荒,一句一句地教。小姑娘功课蛮紧,比上班的大人还辛苦,不能天天来。万保英便动脑筋,先唱给老乐师们听,请他们记谱。戏曲谱子不好记,润腔多,很微妙,记不好演奏出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万保英要与老乐师们一起推敲调整,少不得要说许多央求的好话。谱子弄出来了,要配上乐队,她先唱,录好了音再拿给小姑娘听,让她听个耳熟,就好教了。
传统戏多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跟小姑娘说不明白。老太太特意选了一段《刘胡兰》,这是课本中有的革命英雄,学这个小姑娘好接受。
半个月后,老太太带着小姑娘在炎帝神农庙会上唱了一段随州花鼓。
第二年又是庙会,一老一小两个佘太君登台了。手持龙头拐杖,身穿团花大毞,包头,银簪,像模像样,唱的是家喻户晓的传统大戏《破洪州》。
“八贤王啊!”
一声叫板,万保英带着小姑娘开唱了。
小姑娘唱流行歌曲不稀罕,唱戏曲,特别是唱地方民间戏曲稀罕。第一次唱了《刘胡兰》后,电视台就来采访过了,知道是个看点,这次就更加注意她们。
“我的夫碰死李陵碑为国尽忠,我大郎在北国替主丧命,我二郎在战场命丧残生,我三郎被马踏尸如泥烂,我四郎被敌擒失落番营,我五郎杀寒了心当了和尚,我七郎被潘贼乱箭穿心,我八郎至今无有踪影,单剩六郎杨延景,为国忘家守边境。
至如今天波府无兵无将,只剩下众儿媳俱寡守灵。”
为体现薪火相传的意义,万保英特别让出一段叫小姑娘单独演唱。匹配着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老太太教了整整一年。
正教着呢,万保英突然病了,心绞痛住了十几天医院。医生说,老太太恐怕不能唱戏了。没有想到庙会一来,锣鼓点一响,万保英又精神抖擞地上去了。
女儿笑道,以后病了,不用上医院了,咱把舞台车开来,您上去唱一出就好了!
有乡下老观众看到万保英登台,惊喜不已,说四十年没听到你的戏了,没有想到你还活着。
庙会的演出候场区人来人往,万保英坐在角落里,清晨五点半钟就起来做演出准备,没顾上吃早饭,现在她一边吃着女儿递过来的小包子,一边跟我聊天,谈随州花鼓,也谈家常,不留神又谈到妞妞,她又忍不住掏出手绢来擦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