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宣言》在此通过,第一部联邦宪法在此问世,这里曾是美国临时首都……因为这些,费城成为美国最具历史荣誉感的城市。到费城旅游的人都要去独立广场,参观独立宫和自由钟。4月11日那天是周六,下午我们到独立广场时,发现参观的队伍排得老长,一直从独立大厅里面延伸到建筑的回廊上。
这座堪称美国革命圣地的地方,上世纪六十年代晚期发生了另一种革命,这就是涂鸦运动。涂鸦早已有之,但费城涂鸦使之成为一种现代社会现象。如果将美国各个城市的涂鸦看做一个家族谱系的话,始祖级的人物便是出生于费城的达瑞尔·麦克雷。麦克雷曾是越轨少年,在训诫所——青年发展中心(YDC)时,因为饥饿和不满于那里的伙食而得了一个绰号叫“麦包”(Cornbread)。他与接受训诫的伙伴们,在YDC的墙上开始糊涂乱抹,但不同他人的是,麦包总是将他的绰号标在墙上。出了训诫所,他与同伙将涂鸦的空间扩大到整个城市的墙面。1971年,一个叫Cornelius的地下帮派成员在枪战中死去,当时误传死去的是Cornbread。麦包趁此机会,在费城所有大街小巷写遍署名的涂鸦。
麦包及其同道们在费城的涂鸦行为,很快在纽约产生强烈反响,激发出更大规模的涂鸦运动。涂鸦运动不仅是边缘群体对主流社会做鬼脸和恶作剧,而且作为街头文化的实践形式,成为当时正在兴起的hip-hop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还与美国六十年代各种反主流文化的运动密切关联,获得了丰富的公共政治内涵。我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图书馆里看到了当年反主流文化重镇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学生办的地下刊物《伯克利倒钩》(Berkely Barb)中,也借鉴涂鸦艺术,与政治漫画结合,表达政治主张和利益诉求。
有一部名为Sly Artistic City-Philly Graffiti History 的纪录片,专讲费城涂鸦的历史(Philly 是Philadelphia 的简称),其中可见当年警察与涂鸦作者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也有涂鸦作者的现场作业,主体是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费城涂鸦的几位高手的采访构成,受访者们都强调了表达的自由。表达的自由,是涂鸦运动传递的根本价值所在,喷漆和蚀刻笔在涂鸦者那里成为争取话语权的工具。无数无名的涂鸦者拎着工具半夜出动,从停车场的栅栏上翻墙而入,将所有的墙体变成书写的空间,或者潜入地铁通道,把整个地铁车厢变成色彩斑斓的符号载体。
但是,表达自由与对公共空间的破坏、对私人空间的侵占之间的矛盾冲突,亦使涂鸦遭遇非议甚至禁止。也是在费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废止涂鸦的反涂鸦运动,倡导规范的、许可的“壁画艺术”。我在独立广场上看到完全被画面占据的观光车,大概就是这种壁画艺术的产物。
在费城的那天,宾夕法尼亚大学安嫩伯格传播学院的杨国斌教授,开车带我们去寻找费城涂鸦。费城的主要街道已经没有涂鸦,不像此前我们在洛杉矶,后来在旧金山、纽约,在一些大道边的墙面会突然出现色彩鲜明的涂鸦,只是到了市郊,才会看到整幅墙面的涂鸦,依稀可辨当年涂鸦运动的影子。杨教授说,费城的涂鸦已经被体制化了。我还了解到,当年引发涂鸦运动的达瑞尔·麦克雷,后来与“壁画艺术”组织有着密切的联系,成为壁画艺术的指导者,主张在规范、许可、守法的前提下拓展墙体的书写空间。
另一方面,涂鸦作为艺术也在商业化,这时候涂鸦不再是墙上的即兴表达,而成为一种艺术风格。我在纽约Soho区的Spring街口,看到一个模版涂鸦的作者挂出他的涂鸦作品,我问能否拍照,得到的回答是明确拒绝。他解释说,我是靠这个挣钱养活自己的,如果都被拍下来,谁还来买我的作品呢。也许我遇到的这个是一个特例,但是,即便是墙上的涂鸦被作为艺术品收藏的事情,这些年也确实时有见闻。被称为当代涂鸦大师的英国人班克斯,尽管他本人始终保持涂鸦的讽刺、批评、抗争的品格,也回避公开的讨价还价,但他的作品——书写着涂鸦的墙体也还是被购买、收藏。
无论是法律的禁止还是商业的收编,似乎都没有在根本上遏制涂鸦作为民间的、草根的、抵抗的书写。在我到过的洛杉矶、旧金山、华盛顿、纽约、波士顿等好多城市,一些停车场、库房、地铁或者公园的墙上,甚至布鲁克林大桥上,都有涂鸦作品赫然入目。尤其是洛杉矶的北亚布雷亚大街,整个一条街无论是色彩还是结构,都充满创意和设计感,具有典型的小资情调、艺术范儿、雅皮风格,不时嵌入这些建筑之间的涂鸦作品,似乎在以一种粗野的方式调笑着周遭。这条街上甚至有一家叫咖啡馆直接就叫Graffiti Coffee,我问正在当班的黑人小伙子喜欢涂鸦吗,他回答说,当然,他经常在下班后骑着单车在这条大街上晃悠,看看那些涂鸦很开心。
作为社会抗争和政治表达的涂鸦,在美国或已淡化。在另外的地方依然引人注目,并引起美国人注意。4月16日的《纽约时报》A6版以《墙上的社会信息》为题,报道雅典的涂鸦,称其吐槽能量胜过万语千言。就在我到费城的前一天,宾夕法尼亚大学安嫩伯格传播学院刚举办了一个名为“Before This It Was Just A Wall”的展览,展出的是这个学院的Marwan M. Kraidy 教授从黎巴嫩贝鲁特搜集来的涂鸦作品,充满抵抗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