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无限接近真实,比别人走得更远?用侯马诗里的话说就是——用日常的材料,攻击致命的部位。某种程度上,侯马做到了。
诗人的任务是什么?就是表达我们对人类的爱心,爱就是诗歌唯一的理由,没有别的理由。
“二十五年前/某晚/舍友徐江/不知在哪儿看了一张碟/回来告诉我/一个顶级的杀手/设法经过严格的安检/来到目标面前/他摘下眼镜/把镜片往桌子上一磕/用锋利的玻璃/一下切开了对手的颈部/大功告成/二十五年后/我写诗/修炼出像那位杀手一样的功夫/就是/用日常的材料/攻致命的部位/其实最大的秘密/始终是你/怎样才能站到生活的面前”
这首侯马写于2013年11月30日的短诗《酷评》,收入今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侯马诗集《大地的脚踝》中。在不久前举行的“生命之光”——侯马诗歌创作研讨会上,这首诗被诗人、评论家们反复提及。诗中,侯马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创作态度。
用日常材料攻击致命部位
17岁那年,侯马进入北师大求学,机缘巧合地与后来也成为诗人的伊沙、徐江分到了同一宿舍。据徐江回忆,1985年那个夏天的一个正午,他和侯马在宿舍相识,当时侯马正专心致志地低头弄一个倒扣过来的抽屉,然后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告诉徐江:“我叫衡晓帆,山西侯马市人。”侯马,山西一座古城,后来由伊沙提议,成了衡晓帆的别名与笔名。徐江当时还没有写诗,同时也未曾料到,这位入学伊始便结识的高个子山西小伙日后会与伊沙、桑克一道,成为北师大中文系为中国诗坛奉献的最具实力和魅力的先锋诗人。
整个大学期间侯马与徐江他们一起讨论有关小说与诗歌的写作问题,至于作品,除了桑克、伊沙少数几个人外,大多处在地下状态。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各奔前程,侯马没有实现他投身边疆报效祖国的想法,却阴差阳错地进入警局成了警察。当时他被安排到偏远的县城接受训练,正是在这时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渴望,开始了个人诗歌写作的自觉。在这一时期,他频繁地推出自己的诗作,并以一位自觉写作的诗人身份,出现在诗坛之上。之后,侯马的创作出现了两个高潮期。一个是在1999年写作组诗《九三年》,另一个是2004年至2007年写出《他手记》,被认为是新世纪十年来先锋诗歌一个颇为重要的收获。
或许很多人认为与诗歌相关的是幻想、浪漫,是高蹈的理想与激扬的感情。但侯马却更看重现实,并认为自己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非常现实的。徐江指出,侯马在创作初始就遵循着走一条与真实生活息息相关的艺术道路,始终带着一种温情的怜悯来环顾周围的世界,感怀光阴、人生与情感的流逝。在一个标榜着“后现代”与“解构”的年代,创作朴素的诗歌是寂寞的,侯马深知这其中的艰辛,但他并没有因为踏上“畏途”而却步。
如何无限接近真实,比别人走得更远?用侯马诗里的话说就是——用日常的材料,攻击致命的部位。某种程度上,侯马做到了。正如评论家孙晓娅分析的,侯马的诗视角平视,却不低浅,叙事沉静却饱含情感,作为一个拥有社会责任感和忧患意识的诗人,侯马以现实的目击者的身份从现实生活中索取养料和创作素材,并隐藏了他对过往人世、生命存在的悲凉感悟,使作品具有丰富的叙事张力和内在精神强度。孙晓娅指出,当下诗坛,不乏深刻地思考现实的“思想家”,不乏沉潜于精湛诗艺的手艺人,不乏跨语际交流的诗歌活动,不乏官方、民间的大小诗歌奖项……然而,缺少超越想象、直击生存真相的诗人,缺少富有气魄与力度的足以戳穿现实和灵魂的虚假面纱的优秀诗作。而侯马,正是不伪作虚假、不彰显夸张、以世俗性的主题和生活目击者的姿态大大方方、无遮无拦、义无反顾、冷静且斩钉截铁地“站到生活的面前”的诗人。
那么侯马是如何寻找到了“站到生活的面前”的钥匙?侯马说,能走这么远、这么真实,和他从事的职业有着很深的关系——警察。
在无情中发现温情
侯马是一位先锋诗人,而他的本职却是一名警察、一位政法战线上的领导。在不少人看来,这是两种非常矛盾的身份,却在侯马身上巧妙地结合了。侯马的写作深受美国诗人斯蒂文斯和弗罗斯特影响。当时斯蒂文斯也被认为从事着一个毫无诗意的职业,而他写的是美国非常前沿的一种诗。侯马注意到,斯蒂文斯本人其实很多年也有这样的困惑,觉得他的职业不适合写作,但是后来,他觉得这个职业也挺好,赋予诗人一种特色。侯马的感觉也是这样,能写出现在这样一些诗歌,职业生涯一定有很深的影响。
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因为工作需要,侯马又读了北大法学的研究生。读法律时侯马发现,他对法学非常感兴趣,研究生时的成绩比本科时还要好。从法里面,侯马不仅看到了它的冰冷、制度化、强制力和约束力的一面,而且更多看到了平衡、协调、温情。“实际上法律反而是最有感情的,它是在一种能实现感情的角度去最大化求得社会的公约数。”侯马说,这正像他当年说的“反抒情”,实际上强调的是“反对滥情”,用一种反抒情的方式实现抒情的目的。诗歌总是抒情的,但是有人简单化地抒情,反而让人作呕,侯马觉得,法也是这样,可能你更理性、更客观、就更能实现每个人自我的、自由的生长和发展。“法带给我这种平衡感,在世俗中捍卫价值,让理想的高蹈寻找落足地,我觉得在我的诗里面应该是有体现的。”
职业带给侯马诗歌的特点显而易见。比如下面这首诗:
男人从乡下赶来/要把在城里打工的妻子/劝回家/妻子已另有相好/俩人吵翻了/大打出手/男的用菜刀/使劲剁/女的终于服软了/跪着说:/“我跟你回去。”/男人,望了一眼/快砍断的脖子说:/“来……不及了。”
这首《清明悼念一桩杀人案的受害者》写于2012年清明。这也许就是侯马处理的一个案子。侯马处理过很多案件,其中的一个案件,让他不能忘记,他悼念这个受害者,也悼念这位杀人犯。职业的契机,使他有了不同于其他诗人的更为丰富独特的写作素材。
但是侯马没有止步于现实。正如他在铁的法律中又发现感情一样,他在冰冷的现实中寻找温情。谢冕先生在分析《清明悼念一桩杀人案的受害者》一诗时指出,诗人的任务是什么?就是表达我们对人类的爱心,爱就是诗歌唯一的理由,没有别的理由。诗歌中可能表达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甚至愤恨,但是,出发点仍然是爱。从侯马的诗可以看到,他写诗的精神是很严肃的,严肃的过程谈的可能是惨烈的场面,但是里头是人类的大爱。政法系统面对的东西有时是非常残酷的,生命的搏斗、保护人民财产、社会的安宁,把这么一个工作和诗歌结合起来,侯马结合得非常好,融到诗歌中来了。
友谊的互“懂”而非互“捧”
侯马、徐江和伊沙,三位北师大同宿舍好友,毕业后分处北京、天津、西安三地,离多聚少。此次研讨会,三人再次相聚,将近三十年诗歌道路上的风雨同舟令人感慨。他们是诗路上的相互扶持的挚友,更是坦诚相见的诤友。
伊沙回忆,去年在一次研讨会上,他看到徐江批判侯马,让他都“瞠目结舌”。徐江也说,有一次侯马约他评诗,他只提人的优点和诗的毛病,没有表扬作品,侯马有些失望。那时候,侯马的创作热情很高,很希望听到死党们的鼓励。但是徐江却觉得,钢铁是在冷却中炼成的,成了再说。所以不满归不满,凉水徐江照样泼。“谁让他是我的朋友。”徐江说。但是,这样“冷酷”的批评并没有影响两人的友谊。侯马认为,徐江深刻的冷峻和清醒,以及对他本人的批判力量,是“懂”自己而不是“捧”自己。而在前不久的一次评奖中,好友伊沙开始几轮评选都力挺侯马,但是到决选时,一个评委对伊沙说,与另一位入选诗人相比,侯马工夫下得不够。听了这话,伊沙当时就同意将奖项授予另外一位诗人。“因为我要反馈给侯马一个正确的信息:你在工作的压力之下,虽然靠敏感、丰富的天才在写作,但是在某个真正懂行的人眼里,会看出你诗作中注入的时间有欠缺。我一定要让侯马注意到这个信息。”
最让侯马触动的是,徐江、伊沙这两个几十年的老朋友,时时都能给他带来惊奇,两位好友“懂”他却不“捧”他。也正是这样一种态度,让他们在诗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