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汉德克之所以被称为“活着的经典”,是因为他身上不仅有着优秀作家所必需的文学天赋和素养,更能以他独具风格的文字以敏感而多样的方式触碰现代人困顿境遇的症结,直面人类永恒的生存命题。
好的文学作品会让人置身于熟悉和陌生感交错蔓生的境地,像不曾谋面却能点出你内心隐匿角落的神秘客。读彼得·汉德克的作品常会被这样的惊喜与惶恐侵袭。汉德克出生于上世纪40年代,这位被奉为奥地利当代最优秀作家的人,自1966年踏上文坛至今已创作了50多部作品,成为了德语文坛绕不过去的话题。他曾获毕希纳奖、海涅奖、托马斯·曼奖、卡夫卡奖等诸多文学大奖,也曾被与贝克特相提并论。但他头上最为耐人寻味的光环,则是那“活着的经典”的称号。
端起姿态,却感厌倦
虽然彼得·汉德克在欧美早已声名大噪,但大陆的出版界直到近年来才开始正式译介他的作品。《无欲的悲歌》是其中重要的一本,收录了汉德克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大黄蜂》和1970年代初引领潮流的中篇小说《无欲的悲歌》。
两部从情节到表述方式截然不同的小说被安置于一集子中,显出别样的意味。
《无欲的悲歌》讲述了一位母亲因为不堪忍受僵化教条的社会现实对自己的异化和压抑,最终选择自杀的故事。这本该是个充满波澜和哀怨的故事,但汉德克的笔却带出了惊人的冷静和节制。小说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者,从一则“51岁的家庭妇女自杀”的新闻报道开始,以倒叙的方式回顾母亲那看起来“正常”而“平静”的一生—出生于天主教的家庭,从小受到压制欲望、讲求忍让的教育,她的生活和婚姻似乎都沿着“应该如此”的既定轨道慢慢向前延展。她努力地活在人们的视野中,但依然无法完全舍弃对不羁和自由的渴求。“她端起了姿态,却又对自己感到了厌倦”,在这样的悖论中她终于无法继续面对扭曲的人生而选择自我毁灭。尽管这是“和顺正常”的生命中不可思议的极端之举,但汉德克却始终平静淡然地娓娓道来,并且不断穿插自己对语言和叙事方式的反思。这样巧妙的叙事风格显露出一种触动人心的力量—也许我们身边大多数人乃至我们自己也有着类似于母亲的“简单而明了”的生活,但是,那种来自所谓“秩序”和“规则”的、对我们生命个体的压抑却是更为可怕的“无物之阵”。该在下意识地“端起姿态”去迎合社会角色的时候,反思一下自己的处境了。
而他写于1966年的《大黄蜂》带来的则完全是另一种阅读感受。这个故事发表之初并不为批评界看好。这或许是因为汉德克对于语言形式的实验及其背后蕴藉着的对于传统叙事方式的反抗太过激烈,但随后人们发现,正是因为这样的激烈和执着,汉德克才得以不断引领人们去往新天地。《大黄蜂》讲述的是一个在记忆中寻找自我的故事—在战争中还是孩童的“我”回忆着那被恐惧和混沌包裹的童年。事实上,用“讲述”一词并不贴切,因为这则故事既没有连贯的情节脉络,也没有对人物的明晰刻画。整部小说由许多个被单独冠名的片断构成,这些片断看起来并不相关,但细读后会发现其中对于细节和感受的描述,从各个角度慢慢地勾勒出了回忆中那些人和那些事的剪影。正如汉德克作品集的编者韩瑞祥所说:叙述者以无与伦比的感知方式渗透到“那些事物和事件的中心”,“撼动了那些无生命的东西”。
执着的自我追寻者
从《大黄蜂》到《无欲的悲歌》,勾勒出了汉德克文学创作之路的演变—从反传统起步走向近乎写实的自传体,甚至几乎重蹈了他嗤之以鼻的“叙事文学”之道。但这种形式上的回归,却耐人寻味地凸显出汉德克在文学主张上的日臻成熟和笃定。
汉德克很早就显露出文学天赋,中断大学学业专事写作。继处女作《大黄蜂》之后,他发表了剧作《骂观众》、《自我控诉》、《卡斯帕》等。在这段初登文坛的岁月里,汉德克就鲜明地提出自己的文学主张—尖锐地批判“当代文学墨守于传统描写的软弱无能”,继而“期待文学作品要表现还没有被意识到的现实,破除一成不变的价值模式”,“认为追求现实主义的描写文学对此无能为力”。
这样的主张最直接和明显地体现在他对传统文学语言模式和叙事法则的反叛上。从《大黄蜂》开始的一系列作品便是他的践行之作。因为在他看来,语言也是社会秩序的统治工具。然而,随着对“语言游戏”日益了解,他发现形式上的实验最终还是无法接近内心最深层的底色,困扰汉德克的始终是对当代价值体系崩溃的忧虑和在现世中无所适从的焦虑。这致使他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渐渐摆脱语言批判而转向一种更为平实却更直接流露内心意绪的“寻求自我”之路。《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左撇子女人》乃至这部《无欲的悲歌》都是汉德克沉潜入内心、思考生存之道的集中体现。也正因此,这些作品中常常会染上汉德克人生的自传色彩,譬如《无欲的悲歌》,正是他母亲人生的真实写照。
尽管后来汉德克的作品在风格上又有嬗变,但一路走来,他的文学创作有着深层的内在主题:对于真实自我的追寻。他曾说:文学是不断明白自我的手段。而不论是语言上的规范模式,还是社会角色的压抑,都会“让所有的个性消失在典型性”中,所以,他要摒弃这些桎梏。尼采曾说:“生活是一面镜子,我们梦寐以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中辨认出自己。”汉德克显然是将文学世界作为了镜子,他期望从中辨认、发掘出一个具有个体特征的自我,进而寻求一种不受压抑的幸福。尽管这种幸福可能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存在,但在汉德克日趋简明却真挚坦然的文风中,“极端的表达欲望和极端的无语碰到了一起”(汉德克语)。于此,我们获得了一种心灵的平静和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