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目录学家沈津,和书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索性以「书丛老蠹鱼」自称几十年来,他的工作场所都是图书馆,从上海图书馆、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再到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现今继续「奉献余热」的落脚地是中山大学图书馆;走出书斋,他与外界的结识、交往,也多是以书为缘,从顾廷龙、饶宗颐到杨振宁、杜维明;放下书,拿起笔,写的依然是和书有关的事。早前,沈津应深圳图书馆之邀举办了题为《中华古籍的魅力》之讲座,并接受本报记者采访,谈他这一生的书缘、书事与书趣。香港商报记者 杜洁菡
稀世之珍更应
化身千百以流传
沈津在深圳图书馆作《中华古籍的魅力》讲座时,谈了许多有趣的「书事」,如现存古籍中甚少有注明或保留书价的,若能多一些这方面的第一手资料,便可同各类史料记载的物价作对比,进行有趣的历史专题研究;又如,曾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的善本书库里看到过一部明代的「骗子书」,记载了当时社会上流行的丢包骗、换银骗、买学骗、炼丹篇、引嫖骗等骗术,读来不禁拍案叫绝……对於几乎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接触古籍的人来说,这些故事的猎奇性多於学术价值,然而,历史学家们却可从中获得大量有用的信息,而沈津,就是那个整理、传递信息的人。数十年来,他穿梭於世界各地,遍访海内外各大中文古籍收藏机构,翻阅过不下两万册珍贵古籍。在美国国会馆善本书库角落里,他曾看到过一堆无人问津的宣传天父天王「革命」主张的太平天国刻本;在纽约公共图书馆,又发现了23种同样的书,而这种刻本在中国内地最多只有8种……这些发现成了他后来笔耕不缀的动力。他告诉记者:「当时哈佛燕京学社社长杜维明教授和我们在一起时谈到『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理念。我们都认为,这些藏书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虽然流落到美东地区,但只是收藏地不同。对於在海外图书馆工作的中国人来说,我们很愿意将这些中国传统的东西用另外一种方式回归中国大陆,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比如,将收藏在美国的一些难得的珍本影印出来,这就是一种回归。另一种回归是通过善本书志这种方式,通过我们揭示的内容,让人们知道,海外图书馆还有这样一些珍贵文献,至少可以提供很多信息给那些学者,以便更好地利用。」
甘为学术研究「做嫁衣」
在哈佛的18年,沈津除了按照校方的聘任要求完成了《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宋元明部分﹞,还带领四位访问学者一起完成了清代部分,一一记录善本书库内古籍的书名、卷数、行款、板框、题名、序跋,以及作者简历、各卷内容、撰着缘由及版本依据、全书特点,甚至讳字、刻工、写工、绘工、印工、出版者、其他馆藏、收藏钤记等记录,供研究者参考利用。此外,他还从浩瀚书海中精心挑选出67种「中国内地、台北和日本都没有的,且具有学术价值」的珍稀善本,自发编辑成《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善本汇刊》,整整33大册,目的同样是为了「化身千百」。镕暇时间里,则是化名「书丛老蠹鱼」每周写一篇专业性极强的博客,介绍版本目录知识,兼忆叙一些以书结缘的故人和往事。让人吃惊的是,这些工作大多都没有稿费。《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在中国出版后,沈津觉得自己只是拿哈佛的薪水做了分内事,所以只向出版社要了一套毛边书作为纪念;博客也是随心而写,直到出版社主动找上门去表示愿意出版,才意外地拿到稿费。他说:「过去出版的书,我从没拿过稿费,像《书城挹翠录》、《翁方纲年谱》、《翁方纲题跋手札集录》、《顾廷龙年谱》、《顾廷龙书题留影》等,只要给我印出来,我就很感谢了,不要一分稿费,送我几十本样本就行了。至於出版社赔和赚,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打听。」再细问一层,这般风度原是得自师承。他说:「我的老师顾廷龙、潘景郑先生,也曾做过很多基础性的目录工作,编撰了《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所藏科学技术史料目录》、《司马迁着作及其研究资料书目》、《中国丛书综录》等,他们从一个图书馆学者的角度去做这件事,其中心思想是为读者查阅资料、利用资料提供方便,这就是老一辈图书馆学者的自我定位。对於我们做图书馆研究的人来说,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向前看,把他们的优点吸取过来,做出新的成绩来。」
「学问」就是多学多问
不论是公立图书馆的古籍整理工作,还是古籍拍卖市场,「版本目录学家」都是极为稀缺的专才。因此,在采访沈津之前,记者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是「如何培养一名版本目录学家」。可一看他的简历,顿觉没有可复制性:他1966年毕业於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随后入职上海图书馆,师从顾廷龙、潘景郑、瞿凤起,其中,顾廷龙是古典文献学、版本学和目录学研究领域的国宝级大师,潘景郑是章太炎、吴梅的学生,瞿凤起是清代四大藏书家之一「铁琴铜剑楼」的后人,三位皆是图书馆学界中响当当的版本目录学大家;1992年后往美国侨居18载,任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饱览世界汉籍藏书精华。几人能有如此造化!直到采访时听沈津本人娓娓道来,才渐渐觉得,因缘际会之外,他的成才过程也还是有颇多可借鉴之处。其一,沈津能进入上海图书馆随名师研习版本目录之学,得益於上海市在20世纪60年代推行的一项「接班人培养计划」,当时的主政者担忧老一代戏曲界、图书馆界、博物馆界名家的学问和技艺后继无人,於是着意挑选年轻人贴身学习,以作接班人。这种未雨绸缪的育才计划,今日更应在各传统行业广推。其二,严格的训练方式。沈津告诉记者,早年上图编撰《上海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时,他的工作就是根据卡片上登记的信息到书库里把书找出来,然后潘、瞿两位先生再根据书来校对、修正卡片。「他们校对后的卡片我几乎全部也核对了一道。顾先生说,学和问是两个概念,不仅要学,还要会问,千万不要自以为是。他让我一定要好好留意,哪些地方改过了?为什麽要这样改?凡我看不懂的,一定要请教两位先生。於是边学边问边实践,渐渐掌握了每个时期的刻本有哪些不同的特点,字形、纸张有何不同等经验。功夫都不难,只是需要多实践。」沈津告诉记者,上海图书馆14000种善本他基本翻了一遍,做了无数笔记,由此打下了紮实的基础功。顾廷龙培养他的另一项基本功,就是临帖习字。沈津说:「老师要求我每天临池一小时,写大楷、小楷,所以我早年临过多种碑和帖,临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褚遂良、欧阳询。为什麽要练字呢?因为这对抄本、稿本、校本等不同版本的鉴定太重要了。习字,一是感受自己写和临摹的区别,自己写的字通常是一气呵成,临摹的字则是不灵活、死板的,字写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区别;二是要看熟各个重要学者、藏书家等人的字,比如翁方纲的字,黄丕烈的字,看熟了他的用笔,来一个假的,总是有破绽,一下就辨别出来了。关键是多看,多比对,真的假的都要看,还要不断去总结,才能积累出经验,同样没有速成的办法。」技艺之外,大师们专注、严谨的治学风范亦使沈津获益匪浅。他初入行时,先是颇迷恋过一段时间的乒乓球,后又一度沉迷小说,每次都被顾先生「晓以利害」再「拉回正轨」,坐稳治学的冷板凳。再后来,略有一些学习心得时又想「写些小文章」,顾先生说「文章千古事,你还不到发表意见的时候」,於是只好继续苦读,直到几十年后才在哈佛写下等身着作,果然厚积薄发,一出手就不同凡响。而且,他的每一本着作写的都是书事,连书名也几乎都带一个「书」字,如《书城挹翠录》、《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中国珍稀古籍善本书录》、《书韵悠悠一脉香》、《老蠹鱼读书随笔》和《书丛老蠹鱼》等。在今天浮躁的社会风气中回望过去,老一辈学人身上那份专注、严谨的治学精神和倾囊而出教诲弟子的坦诚,总是格外打动人心。人们常追问为何这个时代少有大师而太多「砖家」,答案其实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