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的上午,窗外下着不小的雨,不远处是长沙万家丽中路车来车往的嚣嚣之声。屋内,朱正的爱人郑柏龄坐在靠近阳台的椅子上,戴着花镜看书,柔和的光线从外面照进来,身后是一整面墙的书柜。
修一本不知何时再版的书
读书是朱正现在每天生活的主角,其次是修订增补自己的书,偶尔写一些文章。“我也没有别的嗜好,那日子怎么消磨呢?就读书。碰到很喜欢的书就非常兴奋,看到不怎么样的、完全不同意的也写文章批评一下。”
除了客厅,门廊和通向内室的走廊上的书架都堆满了书,走进书房,三面的书柜上书塞得满满当当,书桌、地上、书架的台子上都杂乱地堆着书,像是投入工作的人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又没来得及放回,其中的秩序只有其自己知道。
这是一个善于考证的史家的习惯,写字、说话都有书为佐证。在我们的谈话中,朱正提到哪本书或哪段资料,就起身去里屋取,而且都能在繁多的书中找到。他共取了14本书,都是他不同时期修订的不同版本。他的《鲁迅回忆录正误》多年修改,前后四次出版,每次都对前次有所超越。他1956年出版的《鲁迅传略》,50多年来不断增补。朱正笑称,书的字数和年龄的增长成正比,25岁写10万字,50岁变20万字了。“所以一个人活得长了也有好处。要是死了就没办法修订了。”他笑说。
朱正尽余生想要完成的,也是一本书的修订, 1998年版的《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他给我看今年初在香港出的最新版本,共70万字,相比16年前的版本增补了几乎一倍。 “我不断增补就是这个意思,超过原来的。这就是古人说的,死而后已,死了就不再增补了。”
“我这一辈子真的做了什么工作的话,鲁迅那些(研究)不提都可以,自己值得一提的就是写了这本书。”朱正说,从划为右派的第一天开始就在思考“这是为什么”,他用这本书回答了这个问题。书里,根本就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了。
程千帆教授读过1998年版,写信道:“若中国不亡,世界尚有是非,此书必当传世。不虚美,不隐恶,是以谓之实录。”朱正说:“我是有信心的,这本书迟早会在大陆再版并大量发行,所以我还在不断修订,我希望将来出版的时候,它是最好的修订版。”
相隔25年,两个版的《鲁迅传略》
朱正的成名作《鲁迅传略》是他在成为“肃反对象”后,在囚禁中写成的。
1955年,朱正以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编辑身份莫名成为肃反对象。朱正早就想写鲁迅传,就利用写交代材料的功夫,写出了提纲和初稿。肃反搞了大半年后,朱正的问题被查清了,他就专心地在这一时期写出了《鲁迅传略》。
1956年初写好后,正赶上纪念鲁迅逝世20周年,出版社于11月即付梓出版,但朱正对这本书并不满意,他事后反思,认为这是一本完全没有自己观点的传记,所以一直希望有机会修改。1980年,朱正被人民出版社借调进行新版“鲁迅全集”的修改、定稿工作, 1982年修订本出来了,字数增加了一倍。两个版相隔了25年,这时朱正已经五十岁了。
“文革”期间,朱正与好友钟叔河一同下放湖南茶陵监狱劳动改造。当时已无书可读,两人就在种茶树的间隙一同读报,从“格物致知”中发现乐趣。
一天朱正看了《人民日报》,就对钟叔河悄悄说,林彪不行了。当天的国庆报道中只有以毛主席为首,没有林副主席。过了两天,钟叔河对朱正说“有反证”了,《人民画报》的广告上登了毛主席与林副主席如何如何。朱正说这个不足为证,因为搞广告版面的,没有去审查,并不知道内情。过了几日,证实林彪已于9月13日坠机而亡。两人就在艰难的岁月中,以读报自遣。钟叔河说,上世纪80 年代他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其中的主要观念,在那个时期就和朱正讨论过,“为什么中国会出这些问题,就是我们脱离了世界文明的轨道,走到另外一条路上了”。
朱正和钟叔河友谊走过大半生。他们平反后从事周氏兄弟的研究,出版了影响至今的书籍,还一同庆祝八十岁生日,现在两人依然在家中的书案前,静静读书、修书。
读书相伴,低调为人
朱正的父亲解放前曾在湖南省图书馆工作,从小家里就没少过书。中学时,课外书他碰到就读,如夏丏尊、叶圣陶合著的《文心》、胡绳的《二千年间》等,影响他至今。鲁迅的书,尤其喜欢。他称自己一直都是“乱看书”。
从高中肄业后,朱正都是依靠自学。“比如《廿二史札记》和《文史通义》两本清人的史学著作,里面就有很多很好的考证方法,我就学过来,养成了很好的阅读习惯。”他也喜欢静思。“读书不像把水瓶里的水倒在杯子里没有什么变化,已知的知识和新知识对比,思考就是一种读书的判断。”
采访最后,朱正说:“我觉得做人还是低调的好,如果你觉得稿子没有发的必要,我也毫无意见。不要写得太过,宁可写得不适合、不够,不要太夸张。我喜欢电视上那种节目,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你写的太过,就被去掉了。”我们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