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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七十岁时写的后记:七十岁最重要

2014-07-17
来源:文學報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年1月25日-1965年12月16日),英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散文家。他的作品常以冷静、客观乃至挑剔的态度审视人生,基调超然,带讽刺和怜悯意味,在国内外拥有大量读者。

昨天我七十岁了。人每过一个整十岁生日,就觉得是件大事。我三十岁的时候,我哥哥对我说:“你现在不再是个男孩了,你是个男人,你必须做得像个男人。”我四十岁时,我对自己说;“青春到头了。”我五十岁生日时,我说:“骗自己是没用的,人到中年啦,不如就认了吧。”六十岁时我对自己说:“现在我要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好,就要步入老年了,把该了结的都了结了。”我决定退出戏剧界,写了《总结》,在这本书里,我回顾了自己从生活和文学中学到的东西,回想了自己做过的事以及它们给我带来了怎样的满足,纯粹是自娱自乐,聊以自慰。但是我觉得,所有整十岁生日里,七十周岁这个里程碑是最重要。他已经活了三个二十年加一个十年,大家普遍认为人的预期寿命大概是七十年左右,我们可以把自己剩下的岁月看作是时间老人不留神时侥幸偷来的。

在欧洲大陆,他们有一个可爱的习俗:当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到了七十岁,他的朋友、同事、弟子就一起写一本散文集向他致敬。在我们英国,我们可不这样抬举咱们的杰出人士,不会用这种方式表达我们的敬意。我们最多为他举行一个晚宴,而且除非他确实是人间翘楚,不然我们才不会费这个劲儿呢。

这样的宴会,我在H.G.威尔斯七十岁华诞时参加过。当时有几百人到场。席间萧伯纳发表了演讲,他个子高挑,白发白须,皮肤白皙,眼睛明亮,真是飘逸俊朗。他站得笔直,抱着双臂,带着他顽皮的幽默,说了许多让当晚的贵客和各类听众尴尬得紧的话。那是一场妙趣横生的演说,萧伯纳嗓音洪亮,演讲技巧和风度让人拍案叫绝,带着明显的爱尔兰口音。H.G.眼睛贴在稿纸上,尖声朗读了自己的讲稿。他抱怨自己人已老矣,又抱怨说来参加宴会的各位也许以为他七十岁了,又出席了这场晚宴,就意味着他自己给自己的事业定了期限了,他抗议,根本没这回事,自己和以前一样,准备好了要把这个世界带回正轨呢。

我自己的生日没有庆典,就这么过去了。我和平常一样,上午工作,下午到屋后幽静的树林里散步。我一直没能悟出到底是什么让这树林有了如此不可思议的迷人之处。它同我认识的任何树林都不一样。它的静谧似乎比其他的静谧更沉寂。生机勃勃的橡树枝繁叶茂。橡胶树在这个季节叶已落尽,野生楝树一簇簇的果子干瘪枯黄。林中零星长着几株高高的松树,俯视着下方的矮个子们,浓郁的绿熠熠生辉。这片凌乱荒凉的树林有一丝奇怪,尽管你是独自走在里面,却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而是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东西,隐了身在你周围倏忽巡弋。好像有什么东西偷偷地躲在哪棵树干后,正静静地看着你走过。林中有一种充满悬念的紧张气氛,好像你周围的一切都埋伏着,在静静等待着什么发生。

我回到家,泡了杯茶,然后一直读书读到该用晚饭的时候。晚饭后,我又读一会儿书,玩了两三局单人纸牌,听了听收音机里的新闻,然后带了本侦探故事上了床。我看完它就睡了。除了和我那两个黑女佣们说过几句话以外,我一整天都没有和谁交谈过。

我就这样度过了我的七十岁生日,我本也希望这样度过,我沉思了一天。两三年前,有一天我和莉莎一起散步,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起一想到老年她就心生恐惧。“不要忘了,”我对她说,“等你老了,有些现在让你觉得生活愉快的事,你根本不会有欲望去做的。老了也有老了的好处。”“什么好处?”她问。“喏,你基本上再也不需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你可以尽情享受音乐、艺术、文学,和年轻时不同,但虽然不同,感受却是一样的强烈。有很多事情不再与你息息相关,你可以冷眼旁观,从中获得不少乐趣。若是你的快乐感不再那么强烈,那么你的痛苦也一样不再那么揪心。”

我知道这些安慰的话就在我说那话的时候,我便意识到它提供的前景有些黯淡。后来我认真思索,才悟出老了的最大好处是精神自由。我想与之相伴的,是看淡了人在壮年时期看重的许多事情。另一个好处是你不再会有嫉妒心,不再会有仇恨,不再会恶毒。我觉得我现在谁也不嫉妒。我已经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然给予我的那几分才华,并不嫉妒别人比我更有才华。我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并不嫉妒别人的成功。我很乐意让出我占的那一块位置,我已经占了这么长的时间了,换别人上吧。我不再介意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接不接受我是他们的事儿。如果他们看上去还算喜欢我,我虽欣慰却不欣喜若狂,如果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觉得苦恼。我早就知道我的某些特质会招来某些人的敌意,我觉得这很自然,没有谁能喜欢所有的人,他们的敌意并不能让我不安,相反倒让我挺感兴趣的。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到底是我的哪项特质招他们嫌了。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待作为作家的我。

总的来说,我计划要做的事都已做到,剩下的就与我无关了。成功的作家多半会招来骂名滚滚,我们中还有不少单纯的人以为那就是名望,我从没喜欢过那些,而且我常希望我当初是用笔名创作的,这样我就可以静静地来悄悄地去。我写第一本小说确实用了笔名,但我的出版商警告我说这书可能会被人狠狠地批评,听了这话我便改署了我的真名,我不愿意躲在一个假名字后。我相信大多数作家其实暗暗地希望自己死后不要被世人忘个干净,我有时会掂量掂量自己不被人迅速遗忘的可能有几成,权当是自娱自乐。

我经常沉浸在对遥远的青年时代的遐思中。我做过各种让自己后悔的事,但我尽量不让自己为它们伤神,我告诉自己那些都不是我做的,是那个时候的另一个我做的。我伤过一些人,但因为我无法治愈这些人的创口,我就靠为其他人谋福利来弥补我的过失。有时候想到在应该享受男女欢情的年龄上,我曾经有一些在两性关系上更进一步的机会,但居然错过了,我也会有些懊恼。但我知道这些机会我是非放弃不可的,因为我一向拘谨,很有些神经质,就算事前会有些欲望刺激我的想象,但到了关键时刻,身体上就会反感,阻止我追求艳遇。我比自己希望的还要洁身自好。

大多数人都是话痨,人到老年更是喋喋不休。尽管我一直是听得多讲得少,但我注意到自己最近似乎也越来越唠叨了,而我一发现自己有这个毛病,就马上下功夫改正。因为大家总是迁就老年人,所以他自己必须步步留心,应该努力不让自己招人嫌。他若硬要插到年轻人的队伍里,可就无礼了,因为他会让他们感觉拘束,有他在他们就不可能自在,而且要是他还察觉不到若是自己离开,他们就会大大地松一口气的话,那他就实在是太迟钝了。如果他原来还大小算个人物,那他们也许还会偶尔和他来往来往,但绝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和他交往,而是为了之后可以和他们的同龄朋友们吹嘘。如果他看不出这一点,他就太傻了。对他们来说,他是一座山,去攀登既不是为了体验登山的乐趣,也不是为了登临绝顶,一览美景,而是为了下山后可以去细述自己的英勇事迹。老人家还是常与同龄人交往为妙,不过若是他能从中获得乐趣,那算他运气好。硬被逼着和一帮快要入土的老家伙混在一起的确很叫人沮丧。傻子不会因为长了年岁就长了智慧,而一个老傻瓜比一个小傻瓜不知道要讨厌多少倍。我不知道哪一类人更叫人无法忍受,是那些不甘向时间的打击低头,作风依旧轻浮得叫人作呕的家伙呢?还是那些死守着过去的时光不放,绝不能容忍世界不和他们一起驻足不前的老顽固呢?既然这些事情就是这样的,看起来老年人的前景实在堪忧:年轻人不再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又觉得自己的同龄人乏味没趣。他一无所有,孑然一人,而我一直最喜欢的就是孑然一人,我觉得这真是天大的幸运。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一大堆人凑在一起,现在我可以以自己上了年纪为由,或是拒绝参加集会,或是当自己不耐烦的时候就悄悄退席,这可是老年的一大特权。我越是不得不一人独处,就越是喜欢独处。去年我曾在克姆河畔的一间小房子里独自住了几个星期,谁也不见,我既不觉得寂寞也没感到无聊。酷热和疟蚊迫使我不得不放弃隐居,我真的是不情不愿地回了纽约。

如今我又向死亡靠近了十年,十年前我对死亡没太大的恐惧,现在依然如此。确实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事事都做得太多,认识的人太多,读过的书太多,看过的绘画、雕塑、教堂、华屋太多,听过的音乐也太多。我不知道上帝到底存不存在。伊壁鸠鲁早就指出,信仰需建立在直觉上。那样的直觉我从来没有过。而关于为什么既有一个全能、至善的上帝,世间还能有罪恶与之和平共处,一直也没有人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有一段时间,印度教中关于那个神秘的中性物的概念吸引了我,这个中性物是存在,是知识,是福祉,它无始无终。我倒更乐意相信这个。但我觉得要拿一个终极起源来解释世界的多样性,从逻辑上讲是行不通的。当我想到宇宙之浩瀚,群星之繁多,空间之深邃,我心中的无限敬畏油然而生,但我实在没法想象出一个宇宙的缔造者。宇宙的存在是个谜,凭人类的智慧是没指望解开的,这样的说法我倒是很乐意接受。而关于生命的存在,有的说存在一种“心身”物质,生命的幼芽就包含其中,而进化这个如此复杂事物的根源就在它“心”的那一面,这个说法我不讨厌,还有点儿相信。但这一切的目标以及意义是什么,对我来说还是一如既往窥不透搞不清。我只知道哲学家、神学家、神秘主义就这个问题发表的观点无一能让我信服。但是如果上帝真的存在,而且他也关心世间人事,那他一定应该足够通情达理,宽容地看待人类的各种弱点。推荐安海选自《作家笔记》 陈德志陈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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