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戰略室主任 薛力 為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撰稿
中國對“亞信”的重視出乎許多人的意料,而習近平“亞洲的事情要靠亞洲人辦”的表述,則讓外界覺得中國有意推行亞洲版的“門羅主義”。可是,當下以超乎“08奧運”標準的環保措施舉辦APEC會議并力推“亞太自貿區”(FTAAP),似乎又表明中國沒有“盤活”門羅主義的意涵。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這些多邊國際機制對中國到底意味著什么?這要從中國所處的環境、地位說起。
二戰后美國憑借自己的超強實力,建立起一套國際政治經濟軍事機制,以此影響盟國乃至全球。反觀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經濟快速發展,進入新世紀,中國崛起的速度加快,對國際體系的影響日益上升,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這種影響更加明顯。但是,中國領導層不會不知道,中國的綜合實力與美國相比還有不小的差距,而且,這種狀況將持續相當長時期。總體而言,中國還只是一個“有全球影響的地區大國”,能施加外交影響的主要是在周邊地區,雖然其范圍在擴大。這種背景決定了不同領域的中國外交取向:自己擅長的雙邊外交不能放棄,以前較少使用的多邊外交要大力強化。于是,在構建多邊新機制的同時,挖掘現有機制的潛能就擺上了議事日程,美國實施亞太再平衡戰略、力推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更成為中國利用多邊機制的一大動力,亞信與亞太自貿區就是兩個顯例。
政治上,中國過去三十年奉行的“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 路線,屬于不結盟外交的范疇,因此,冷戰后中國側重雙邊性質的“伙伴關系”外交,涉及的對象國有58個,其中大部分是“戰略伙伴關系”,并且可以再分為不同層次,如針對巴基斯坦的是“全天候戰略合作伙伴關系”,對俄羅斯是“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與美國是“建設性戰略合作伙伴關系”,與日本是“戰略互惠關系”,與印度是“戰略合作伙伴關系”,與歐盟、英國是“全面戰略伙伴關系”,與東盟、塔吉克斯坦是“戰略伙伴關系”。伙伴關系的特點是平等、不結盟、不針對不損害第三國,但伙伴之間關系的牢固程度要弱于同盟關系。而同時期在多邊(政治)外交上,柬埔寨案例讓中國熟悉情況并建立信心,推動中國走向東盟地區論壇等多邊機制。這方面最近的案例是2009年成型的金磚國家機制,中國無疑是其中最有力的推手。
軍事上,同樣基于于不結盟外交原則,中國1960年代后沒有與任何國家組成軍事同盟。近年來一些學者主張中國應該放棄不結盟原則,與一些國家組成聯盟(如蘇聯、韓國、巴基斯坦、柬埔寨),但并沒有被官方接受。目前正式的盟國只有朝鮮一個,但對這個同盟的實際效用有爭議。在沒有同盟國、沒有海外軍事基地的情況下,中國海軍遠距離投送能力雖有明顯提升,但遠距離大規模作戰能力尚待驗證。
安全上,中國在1990年代提出了新安全觀,并在2009年明確表述為“互信、互利、平等、協作”八字,主張既要維護本國安全,又尊重別國安全關切,促進人類共同安全。基于新安全觀,中國逐步涉入多邊安全框架,如1994年開始參加東盟地區論壇,2003年加入《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2003-2007年期間主持了六輪朝核問題六方會談。2001年成立上海合作組織則是中國參與創建地區安全機構的一次成功嘗試,經過10多年的發展,已經成為成員國經濟政治安全經濟教育等多方面合作的平臺,影響力不斷提升。如果說,上海合作組織主要關注的是中國新疆、中亞等亞歐大陸心臟地帶的安全問題,“亞信”則關注整個亞洲的安全問題,成員還包括埃及等非亞洲國家,觀察員國更包括美國、烏克蘭等非亞洲國家。中國在2014年5月主辦第四次峰會時,提出的亞洲新安全觀強調安全的共同、綜合、合作與可持續等內涵,針對許多成員國在安全上依賴美國,指出亞洲的安全歸根結底要靠亞洲人民來維護。這似乎可以理解為,隨著綜合實力的提高,中國試圖在尋找新的機制來維護與促進亞洲的安全。鑒于安全問題的敏感性、新建立這方面機制的復雜性,中國選擇亞信這個框架,無疑大大提升了亞信在亞洲地區安全中的角色與分量。
文化上,中國沒有法語聯盟、英聯邦等多邊機制來提升自身文明的世界影響力,因此采用雙邊、點對點的方式,如建立孔子學院、提供留學名額等方式。目前來看,效果還沒有完全展示,還有許多可改進的空間。
經濟實力是硬實力的基礎,也是中國過去三十年里取得的最為世界關注的成就。這期間外交工作總體目標就是為經濟建設創造良好的外部環境,于是,融入現有的國際體系或曰“與國際接軌”成了現實選擇,典型例子如恢復在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中的席位,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與國際清算銀行。中國從中受益匪淺,但只能當這類國際經濟組織的模范生,而無法獲得與自己日益增長的實力相稱的影響力。改變這些機構既有的利益分配格局非常困難,中國牽頭成立全球性經濟新機制又沒到時機,但區域經濟整合是全球大趨勢,因此,中國在過去一些年里著手強化與周邊國家的經濟聯系,視具體情況或者建立雙邊機制,或者建立多邊機制,或者雙管齊下。
先是在東南方向與東盟國家建立自由貿易區,這一雙邊經濟機制功效顯著,新一屆中國政府已經在力推自貿區升級版,而RCEP則是中國參與東盟主導的多邊經濟合作機制的新例證。然后是西南方向的孟中印緬經濟走廊,這個1999年成型的規劃進展緩慢,但從2013年開始提速。以能源合作為重點的中巴(基斯坦)經濟走廊,則是兩國密切關系的新體現,如果能解決經濟性與安全性問題,則前景向好。與中亞五國的經濟合作,已經成為上合組織的任務之一,但在絲綢之路經濟帶概念出來之前,能源合作、貿易與投資合作等主要還是在雙邊框架下進行。與俄羅斯的經濟合作情況類似。東北方向,與韓國的經濟合作是中國最為成功的雙邊經濟合作之一,韓國可能成為東盟外首個與中國建立自貿區的周邊國家。
作為可以預期的全球第一大經濟體,中國向外擴展的經濟利益不可能限于周邊國家。新一屆中國政府提出的“一路一帶”概念,正演化為中長期國家發展戰略,涉及21個國家,其經濟總量占全球GDP的29%,推進其經濟合作具有“地緣經濟”意義,體現為若干規劃:孟中印緬、中巴、中蒙俄三個經濟走廊,新亞歐大陸橋貿易通道。于是,以相關國家港口、鐵路、公路等基礎設施建設就成了必須。同時,中國也需要轉移大量過剩產能、消化巨額外匯儲備,進而構建自己能發揮重要影響力乃至主導權的小多邊經濟合作體制與區域經濟合作體制。于是,金磚國家新發展銀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絲路基金等順運而生。上述作為并不過分,任何國家處在中國的位置大概都會這么做。
眾所周知,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的主要目標是中國,而TPP則是其在經濟領域實現這一戰略目標的政策工具。顯然,美國又在玩其擅長的老游戲。中國已非吳下阿蒙,需要也有可能有所作為。基于以下幾個原因,亞太經貿區(FTAAP)就成了中國反擊美國主導的亞太經濟新機制的理想工具:向APEC所有成員開放,與排他性意圖明顯的TPP相比,具有道義上的優勢;APEC屬于現成的機制,改造成本低;美國與澳大利亞都曾經主張建立FTAAP,現在不便于反對;自貿區標準遠遠低于TPP,成員國容易達到要求;成員數量相對少,容易達成共識;如果能建成FTAAP,中國構建區域經濟機制的范圍將突破周邊國家,是未來構建全球性經濟機制的一個歷練;如果因為美國的反對而失敗,中國并沒有太大的損失。
中國在思考:自己需要什么樣的周邊國家,周邊國家需要什么樣的中國。中國也在思考,亞太地區需要什么樣的中國,中國需要什么樣的亞太,于是倡導包容發展、樹立亞洲新安全觀、建立新型大國關系,乃至建設“一路一帶”。但需要一些途徑將之操作化,利用APEC的潛能建立亞太自貿區就是一種嘗試。這一機制與美國主導的TPP既有互補性也有競爭性,如何通過利益協商交換、提供優惠條件等手段說服其他國家參與這一機制,是中國亟待解決的問題,尤其是一些與美國關系密切的國家,他們想知道的是:FTAAP與TPP是否兼容性大于競爭性?如何證明FTAAP對其更有利,或至少更適合。
(注: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