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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護士被官員毆打事件十大疑點追問

2014-11-13
来源:解放日报

  自南京市口腔醫院護士陳星羽被打,已過去20多天。而輿論始終沒有消停。

  3月10日,南京市鼓樓醫院發佈微博稱,陳護士雙下肢肌力部分已經恢復到Ⅲ級,再度引發軒然大波。

  “奇跡出現了,一個據說後半生要坐輪椅的癱瘓病人,這麼快就開始恢復了!”一位網友戲謔道。

  “為什麼一會兒說恢復,一會兒又說癱瘓?”“醫院是迫於壓力嗎?為什麼要修正診斷?”“護士是在裝病嗎?”

  猜測依舊,謠言四起。

  為回答公眾的疑問,記者歷時兩周,找到當事的護士、鼓樓醫院的醫生、參與會診的院外專家,以及瞭解事件的相關人士。

  我們去掉一切模棱兩可的猜測,盡最大的努力呈現事實。

  【視頻與事實相符嗎?】

  2月27日,玄武分局公佈事發經過的視頻後,有線民質疑視頻的真實性。

  有人嘗試一幀一幀地去分析視頻是否經過剪輯,發現“有跳幀”的情況,以此認為可證明視頻為假。記者諮詢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視頻偵查技術處處長許小京,他說:“這不好說。監控錄影出現跳幀我們在工作中也會遇到,這是因為監控錄影品質本身決定的。”

  3月5日,南京市公安機關聲明,調取和公佈的視頻資料是完整、真實的。

  而記者找到了視頻中和陳星羽同時在護士台的金玲(化名)。她告訴記者:視頻和事實是符合的。

  她在25日淩晨0:30來與陳星羽交班。以下是她回憶當晚的情景:

  交班的時候星羽老師就告訴我,有家屬來過電話,不滿意安排急診患者進女兒的房間,她說,如果在你班上來的話,罵你的話,你就聽聽,發洩了以後,應該就會回去了。我說那行。

  打人者來的時候,我正在房間裡面配水(輸液),就聽見一雙高跟鞋走進來,但也沒聽見吵架。她打的第二下,我才走出房間。

  我就問:“什麼情況?”那位家屬也搞不清到底是哪位護士安排的床,就開始指我、推我、罵我,星羽老師覺得我比較無辜,就護著我,對家屬說:“哎,你不要這樣。”結果家屬回過頭就把她拖到了護士台外面。

  我也被嚇到了,我在後面拽,我說:“不要,不要這樣。”女家屬講了很多罵人的話,太快,也聽不清。

  後來朱醫生出來了,我就沒有太留意下面的事情。我一直陪著星羽老師。

  (男家屬打陳星羽了嗎?)他沒有打。

  (後來陳星羽怎樣?)她先是肚子疼,手指也變得僵硬。我一直撫摸她後背,感覺她在出冷汗,當時我以為她緊張,後來發現她全身都僵直了,我就知道情況不對了。臉色通紅的,一直止不住地在哭。給她喝水,也在嗆咳,估計那個時候呼吸道也痙攣了。真的沒想到會那麼嚴重,第二天我打電話過去問,還是在會診,沒有好轉。

  【為何要修正診斷?】

  網路上流傳多張病程記錄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有著主任的修正診斷,對此,有網路傳言稱:“醫院被封口……醫院要求修改診斷,王斌主任怒摔白大褂。”

  鼓樓醫院骨科知情人士否認主任怒摔白大褂的細節。“所謂醫院內部透露的消息、被封口等等,我們也沒有收到,只是說把病歷拍下、流傳出去是不符合規範的做法。”

  “修正診斷也是上級醫生所做的再正常不過的事。”按照病歷書寫規則,入院病歷可以由實習醫務人員、試用期醫務人員書寫。隨後需要經過在本醫療機構合法執業的醫務人員審閱、修改並簽名,並注明修改時間。

  “雖然主任修正了診斷,但實際上,主要診斷並沒有改變,就是脊髓震盪伴截癱。”

  【護士的病情屬實嗎?】

  按道理,脊髓震盪應該在幾天內恢復,但經過一周治療,護士的肌力依舊停留在二級的水準,直到3月10日才變為三級。“護士是在裝病嗎?”有網友問。

  為陳星羽會診的北京市宣武醫院神經外科主任、康復醫學科主任淩鋒以及南京腦科醫院醫學心理科主任李箕君均對此否認。

  “裝癱瘓?裝不了的!”淩鋒說。

  她介紹,肌力檢查,是要求患者主動運動,這也許可以偽裝;但肌張力檢查是被動運動,尤其是肌張力減低,是無法裝的。

  肌張力低下,是指肌張力低於正常靜息水準,肌弛緩柔軟,被動運動時關節活動範圍增大、阻力感消失的狀態。“和檢查正常人的腿手感完全不一樣,阻力也完全不一樣。”一位神經內科專家介紹。

  淩鋒是在3月4日對陳星羽進行的會診,她給陳星羽的查體結果與鼓樓醫院的基本一致。淩鋒最令人熟知的事蹟,是救治了被英國醫生認為“腦死亡”的鳳凰女主播劉海若,如今劉海若已幾近康復。

  南京腦科醫院醫學心理科主任李箕君是在2月28日參與陳星羽的會診的。他有多次醫學鑒定的經驗。

  檢查中,李箕君更關注病人在精神心理方面的細節。他注意到,專家問話時,陳星羽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同時整個過程的態度是“真誠”、“陽光”的。

  “當然這些是主觀可以控制的,但神經檢查這是人主觀無法控制的。”痛覺、觸覺等,這些都是與神經解剖的分佈相匹配的。

  “我們在檢查時明顯感覺受打擊以下的部位是感覺減退,這不是能裝病裝出來的。檢查中,專家用大頭針戳,她是毫無反應的。這種反射不是主觀意識能控制的。”

  【視頻中的這點動作就能引起癱瘓?】

  如果說視頻沒有作假,護士也沒有裝病,那到底為何能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

  目前,衛生局公佈的4次專家會診結論為:“是由於外傷導致脊髓一過性損傷和急性應激反應共同作用所致。”

  鼓樓醫院骨科主任對此解釋,病人的病情不是單一的,而是多種原因導致的結果。“一方面我們考慮是脊髓震盪。患者受到打擊、拖拽的過程,有可能引起脊髓震盪。但是現在護士的情況實際比脊髓震盪要更嚴重。所以另一方面還考慮是急性應激障礙導致的。”

  南京腦科醫院醫學心理科主任李箕君會診後也給出心因性癱瘓的診斷。

  “為什麼診斷心因性癱瘓?第一,護士確實出現癱瘓症狀;第二,和心因關係密切;第三,護士是第一次發作(這是區別於癔症性癱瘓的特點)。”

  心因性癱瘓是怎麼發作?“確實,按常理去分析視頻似乎不能理解護士為何會癱瘓,但我們在臨床上見過的發病與受傷情況不相符的病人太多了!還有病人沒有受到肢體打擊也癱瘓呢。”

  心因性癱瘓是急性應激障礙的一種。直接原因是急劇、嚴重的精神打擊,除了肢體打擊、也可能是言語打擊。“一般來說,就是構成了異乎尋常的衝擊。”

  患者在受刺激後立即(1小時內)發病,可表現為強烈恐懼體驗的精神運動性興奮,或是精神運動性抑制。“比如遇到緊急情況,我們一種是趕快跑,一種就是呆若木雞。這是人的本能,一種應急機制的發生。”

  而且,急性應激障礙與當時個體的軀體健康狀況、應對等密切相關。

  “對於這位護士來說,她當時是在夜班,是比較疲勞的狀態,而且打擊來得出乎意料,她沒有防備,給當事人造成威脅,造成了強烈的身心衝擊。”而據陳星羽的父親回憶,陳星羽一周內上了好幾個夜班,就是為了調班陪父親手術。

  這裡面還有個體差異的情況。比如,有人痛閾高,能忍著,但有人痛閾低,稍有點疼痛就暈過去了。“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一樣。”

  【為何一會兒說恢復,一會兒又說癱瘓?】

  南京公安機關內部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領導有點 “委屈”——“第二次公佈的‘癱瘓’不是我們說的……老百姓理解的‘癱瘓’是腿不能動了或未來要在輪椅上度過了……”

  言下之意,分局局長胡士甯說“護士不是‘要癱瘓了’”,也是用的這層意思。

  而在醫學上,“癱瘓”是個專業名詞。

  它是一種症狀,指肌肉活動能力的降低或喪失。有“完全癱瘓”,也有“不完全癱瘓”。即使是4級肌力,可以下床,也能夠說是“不完全癱瘓”。

  因導致的原因不同,癱瘓又可分為功能性癱瘓和器質性癱瘓。癱瘓既可以是暫時的,也可以是持久的。若解除致病因素,不排除有康復的可能。

  所以,記者屢次求證鼓樓醫院骨科主任,他都給出了“癱瘓”的診斷,但都會加一句,“還是有康復的可能”。

  【護士未來會怎樣?】

  鼓樓醫院骨科主任說,鑒於外傷加心因性兩個病因共同導致護士目前的情況,因此恢復的不可預測性很大。但目前治療效果正在顯現。

  李箕君則擔心護士會復發。“心因性癱瘓容易反復發作。”

  他曾特別提到心因性癱瘓與癔症性癱瘓的區別:心因性癱瘓的特點是第一次發作。若反復發作,下一次可能在沒有心因性因素促發時,也會發作,這時才叫癔症性癱瘓。

  癔症是一種精神障礙,預後很差,病人很痛苦,但是病人以外的人會認為病人沒有病,對病人有非常大的誤解。它發作的形式幾乎雷同,不發的時候是正常的。“比如有人一遇到事情就頭疼。它不用心理的方式來表達,而是用軀體來表達。還有的孩子不願意上學,肚子疼,如果逼著他去,他以後就會反復肚子疼,也是一樣的道理。這和裝病是不一樣的。”

  “當然我們現在把癔症性障礙叫轉化性障礙,就是為了不要讓老百姓誤解是病人在裝病。”

  從護士的病程來看,現在還未達一個月,但若一直持續,就要考慮是否為“創傷後應激障礙”了。“創傷後應激障礙的預後非常差,那真的是嚴重的殘疾了。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精神痛苦更痛苦的呢?”

  【心包積液和胸腔積液是屬實的嗎?】

  鼓樓醫院骨科主任回應:心包積液和胸腔積液確實是影像學顯示的結果。

  “那是影像學診斷,對於臨床醫生來說,是一種輔助檢查。有可能是外傷引起的,也有可能是應激障礙引起的,但不需要做過多治療。”

  【何時才能做傷情鑒定?】

  公安機關回應:傷情未穩就不具鑒定法定條件。

  南京市公安局新聞發言人稱,傷情鑒定有嚴格的程式規定及法定條件。案發後,公安機關已經啟動了傷情鑒定程式,並派員持續瞭解傷者的傷情及醫院的診斷,對傷者進行了檢查,同時參加了鼓樓醫院的專家會診。

  按照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發佈的有關規定,對疑難、複雜的損傷,要在臨床治療終結或者傷情穩定後進行鑒定。

  所有的傳言或者真相,也許就在那裡。圍觀的人群散去後,剩下的就是這些當事人,才能體味這個“事件”對他們人生的影響……

  【挨打的護士陳星羽】

  整件事中,我最為牽掛的依然是躺在病床上的陳星羽。

  她的母親四次拒絕我的採訪。她說不想讓女兒回想起當天的事情。會診醫生只要問問情況,會忍不住地流淚。我不忍再次打擾。

  陳星羽是個柔弱的女生。她在朋友、同事口中,是個“沒有脾氣”、“柔弱的小姑娘”。唯一見到她,是剛想進入病房,便被幾個人委婉地擋在門外。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的眼神,安靜,真誠,但落寞。

  專家們為她會診時,陳星羽會很禮貌地感謝專家:“謝謝各位專家專門來為我看病。”

  相比與父親,她和母親更親。但此次為了陪父親做手術,她一周調了好幾個夜班。父親說她從小與人和睦相處、不會起衝突,但是“內向”,很少和小夥伴們瘋玩,更喜歡自己呆在家裡。

  “自尊心也強。”

  父親不太看好女孩子的前途,說鄰居有孩子職校畢業後到地鐵裡面做服務人員,勸她:“女孩子,這樣不是蠻好?”

  但是她自己選擇做護士,而且很堅持。讀完了大專,又堅持讀了本科,還考到了護師。

  “經過這件事,她還會再做護士嗎?”我問她的父親。

  “只要好了,肯定會啊。她那麼堅持做這個工作的。人生嘛,總有坎坎坷坷的。”

  【打人的那個家】

  我還牽掛那個母親被拘留、父親被免職的家庭。我分別去找過董安慶和袁亞平的單位。

  江蘇科技館的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一天要接好幾通電話,罵人的、發表自己看法的都有。

  檢察院的一位辦公室人員也接了不少市民電話。對董安慶的印象,“和他共事過幾年,我只能說他並不是一個衝動的領導,平時也樂呵呵對待我們這些幹警的。聽到這件事,我也很驚訝。但他確實有錯……”

  每個人都說“如果”、“如果”……

  如果這位女兒能再忍耐幾個小時……如果袁亞平接到電話,能夠壓住自己的怒火,聽聽醫院方的解釋,能意識到世界不是只為女兒一個人轉動……如果醫院能有一個協調平臺,當患者認為自己的權益受到侵害,可以進行有效協調,而不是直接讓患者面對醫護……

  但世上沒有如果。

  事件重播

  2月 24日傍晚,一名男性患者因舌下腺囊腫手術,術中出現大出血,緊急轉入南京口腔醫院進行急診手術。

  在重症病房無空床、整個病區僅三人間女床房有一張空床時,當班護士和一名即將出院的女患者溝通,暫時將重症者安排在其隔壁床,明天就可換床。遂將全麻術後的病人送入病房。

  但在25日淩晨,由於重症患者的陪同親屬為男性,女患者打電話把此事告訴了家長,其父母趕到醫院後,用傘毆打了當值護士陳星羽,值班的朱醫生趕來後也被撓傷,但無大礙。

  陳護士出現身體不適,被送到南京市鼓樓醫院治療。

  事件發展

  2月 27日南京警方在新聞發佈會上公佈了相關視頻及打人者姓名及身份:袁亞平(女,江蘇省科技館處級幹部)案發當晚用折疊傘隔著護士台敲打女護士陳星羽肩背部兩下,並拽出護士站。董安慶(男,省檢察院宣傳處處長)與醫務人員發生推搡。

  會上,分局局長胡士甯說:“護士肢體恢復得比較好,不是外界傳說的‘要癱瘓了’或者‘造成癱瘓’,沒有那麼嚴重。”

  3月5日,南京市公安部門對毆打口腔醫院護士陳星羽的當事人袁亞平實施刑事拘留,將依據傷情鑒定結果依法處理;另一涉案人員董安慶,江蘇省人民檢察院給予其行政記大過處分,並免去其江蘇省人民檢察院宣傳處處長職務。

  南京市衛生局公佈專家會診結果:認為陳星羽存在雙下肢癱瘓 (雙下肢肌力Ⅱ級),是由於外傷導致脊髓一過性損傷和急性應激反應共同作用所致。

  3月10日,南京市鼓樓醫院發佈微博稱,陳護士雙下肢肌力部分已經恢復到Ⅲ級。

  記者手記

  【信任到哪兒去了】

  我是帶著懷疑一切的態度去追問的。

  雖然語氣儘量和緩,但有人還是會一皺眉:“為什麼連這樣一點對我們的信任都沒有呢?!”

  人們總在問,信任都到哪兒去了?信任,不正是在一次次的發問、得不到解答的過程中一點點消磨了嗎?

  人們對事件不懂,發問;權威部門卻不提供管道釋疑,引得群情激憤。

  在整個追訪的過程中,作為記者的我也很困難,因為沒有管道,也沒有人能站出來回應公眾的疑惑。

  有分量、權威的回答者,給出資訊後又會加一句,“請不要署名”,讓人疑慮三分;打電話給醫院、公安局等權威部門,卻又都三緘其口,“請關注我們的微博”。

  網路上的謠言漫天傳播——把不是護士本人的照片四處張貼作為被打的佐證,聲稱與董安慶推搡的醫生被停職,貼出所謂被刪節的視頻截圖 (連日期和時間都不對),造謠這位被打護士已經自殺了……

  謠言之所以形成,正在於披露的事實無法滿足公眾,才能披著“合情合理”的外衣處處招搖。有官方責怪線民傳謠、信謠,但若權威部門能及時把資訊公佈,積極回應公眾的質疑,即使有不清楚的資訊也能坦誠相告,那麼大多數人的疑慮也能得到平息。

  南京護士一案能這樣令人生疑,還在於,涉及醫療確實有太多的事實屬於專業性範疇。

  但,這不是不需要回應的理由。凡是公眾不理解的,就更需要解釋。

  若只是把專業術語單向地拋給媒體,不加解釋,媒體只能複製粘貼。而非權威人士的解讀只會加深誤解,引發謠言。權威部門的不回應,何嘗不是對當事人的另一種傷害?

  接下來,事件依然沒有停息,人們依然會追問事情的發展、護士傷情的鑒定、對打人者的懲罰……

  資訊的公開透明,是對謠言最好的回擊,也是讓信任回歸最好的途徑。

  (原標題:追問南京護士被打之謎)

 

[责任编辑: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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