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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
1995年,米兰·昆德拉发表了第一部法语小说《慢》。之前二十年,他离开了故乡捷克。之前十四年,他入籍法国。《慢》是他脱捷入法的最后一道手续,是他自我颁发的法国文学人身份证。昆德拉的小说里永远有一个叙事者,对第三人称的其他人物、对别人的故事时而沉思时而嘲弄。这一次,这个叙事者“我”是位道地的法国人,浑然不知捷克事。他上接法国旧小说的文脉,以法国人的立场思考当下人生。我不懂法语,不知道法国评论家有没有议论过昆德拉的这一番做作。书里也有一位捷克人,昆虫学家,不幸、可笑、屈辱、猥琐,很像帝政时代误入巴黎的外省乡下人,不知所措,动辄得咎,处处遭遇冷眼。
当年的读者对昆德拉第一部法语小说十分期待,《慢》的销售不错,但对小说的评论不佳。一部一百五十页的中篇,翻译成中文才五万字,不到一百七十页,没有固定的主角,没有具体的题材,装入十来位人物,发展出四五条不甚相干的情节线,讨论了三四个重大观念,时空跳跃两百多年……从来没见过那么拥挤的中篇小说,想在火柴盒里铺设一座协和广场。
我特别喜欢《慢》,喜欢马振骋先生的译本。我读《慢》,不以为它是一部一般的小说。我把它看成一部书评,一部小说体的书评。定义书评有各种成见,我理解的书评,是以阅读为起点的写作,是被其他写作直接激励的写作。一本书让你激动,你很想写点什么,写下来的就是书评。书评未必要“评”。更高级的书评,是和原作的对话,是以原作作者为假想读者的交谈。
让昆德拉激动的小说是《明日不再来》,初版于1777年,作者维旺·德农。从《慢》的第二节起,《明日不再来》被反复介绍、引述、改写。小说结尾处,昆德拉笔下的人物和德农笔下的人物相遇,“我”在远处观望。《明日不再来》是《慢》的写作动机,它激发了昆德拉的无穷想象。德农讲完他的故事,昆德拉说,这是一个好故事,我来告诉你,两百年后,你的故事应该怎样读。我是小说家,不想用生硬的论文糟蹋我的才情。我来讲一个我的故事。于是,就有了《慢》。
《明日不再来》是一个骑士偷情的故事:贵妇人T勾引了一位二十岁的年轻骑士。他们一起来到T夫人的城堡。与夫人的丈夫共进晚餐后,骑士和T夫人开始了他们的夜晚。像一幅三联画,先是花园散步,然后小屋做爱,最后密室尽欢。第二天早晨,骑士发现他是被用来掩护T夫人真正情夫的挡箭牌,经此良宵后,明日不再来。虽然他知道这是一场骗局,还是满怀感激、快乐地离开城堡。昆德拉说,这个故事“最像代表十八世纪艺术与精神的文学作品”。
两百年后,《慢》的故事展开:城堡已经被改建成豪华酒店。一个国际会议在这里举行,各色人等蜂拥而至。那一夜,也有偷情,也有骗局,更有形形色色的欲望表演。但一切都变调了,德农故事里朦胧夜色下的浪漫艳情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嘈杂、狂暴、歇斯底里、丑态百出……连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在这里也会变得“叫人讨厌”。
昆德拉非常明确地让《慢》和《明日不再来》形成对比:城堡与酒店;私人聚餐与公共宴会;马车缓行与机车狂飙;骑士与知识分子媒体人物; 避人耳目与唯恐天下不知; 密室中轻怜蜜爱与公众前声嘶力竭……最重要的对比:慢与快。最后结果:幸福与失落。用小说体书评的视角梳理《慢》的脉络,你一点也不会觉得拥挤、散漫、混乱。《慢》体现了昆德拉对现代性的思考和控诉。他有关速度和缓慢的论述,极其精彩,可以说是对当代生活最智慧的哲学思索之一。
昆德拉喜欢自由的慢生活。在那样的生活里,甚至连T夫人的偷情阴谋都恩泽四方皆大欢喜回味不尽。那种偷情,过程悠长、细节饱满,心机并不血腥,是值得记忆,最终果然被甜蜜追忆的生活。那时候的色情,可以上升为艺术、上升为文学。而现代的高速度、快节奏,令色情只剩下肉欲和权力争逐,只剩下征服或者被征服的结果。 《慢》里面的情爱,并没有多少阴谋算计的背景,却毫无美感。现代人再极端都不美学。昆德拉甚至让书中人物无所顾忌地聊到菊点。不过这个菊点可能是人类情色文字里最无精打采、心事重重的眼。用昆德拉形而上的脑浆浸泡,再被批评家的哈欠风干,它很可能永远地陈列在昆德拉的小说博物馆里,成为一只阴郁地打量人类的哲学之眼。
说到底,昆德拉并不是纯粹的法国人。纯粹的法国人不会有那么深切的快慢对比。他思辨快慢,因为他的人生经验中有不自由,但节奏缓慢的捷克生活,也有自由。幸好他没有经历过不自由,但节奏飞快的生活。这就是天才的书评。一部书让读者领会两部书的妙处,还能想到很多事。推荐周文选自上海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