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 生于1939年的钱理群先生笔耕不辍,写作了一千三四百万字。三联书店将陆续出版“钱理群作品精编”系列11册,已刊四种包括《心灵的探寻》《周作人论》《世纪心路——现代作家篇》《精神梦乡——北大与学者篇》。12月12日下午,许多著名学者来到三联韬奋图书馆,就钱理群先生的研究、写作和社会实践展开讨论。会议临近尾声,钱理群先生做总结发言,他说,“应该告别了”。以下为钱理群发言实录,有删减。
今天是2014年12月12日,我想起了2002年6月27日,我在北大上最后一课的情景。上完课以后北大的网上立刻传出了600来个帖子,中心意思是钱老师“一路走好”。
我最认同的是其中的一个帖子,它说钱老师该说的已经说了,愿意听的人也听了,不愿意听的也就不听了,也该退休了。今天的会使我想起了这段话,就是我该写的写了,愿意看的看了,不愿意看的他也不看了,应该告别了——具体来说,是告别学术界,而不是告别学术。
实际上最近这两年,我是有计划、有目的、有步骤地准备收手。我今年做了几件事情,出了几本书,都是收手之作。
一本是《我的家庭回忆录》。家族背景对我非常重要,我的精英意识可能跟家族有关系,如果我不到贵州去,可能就不会有什么平民意识。
第二本书是《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解读》。这是我对中小学语文教育的告别之作,我特地把这本书送给了将近100个第一线的中学语文老师,在给每个人的书里都写着这样一句话:“这是我最后的服务。”在我可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以后,我把最后的祝福送给仍然坚守在岗位上的老师们。
还有我跟青年的关系——实际上我也准备和青年告别了。我写了两篇在我看来非常重要的文章,一篇是网上正在传的,我对韩国青年发表的一个演讲,介绍我所看到的当代中国青年的新动向。在我看来一部分青年正在寻找自己的道路,正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成长,而这一点恰好是我们成年人,包括我们知识界忽略的。还有一篇是《青年朋友,你们准备好了吗?》我提了一个问题,未来的四五十年你们将遇到什么问题?我能想到的是三个:人和自然的关系,对人类文明的全面反思,科技发展所带来的我们想象不到的问题——但我只能提出问题,我无法解决。
我发现我已经不理解当代的青年了,对60后、70后我有点理解,80后多少有点理解,对90后我完全不理解,我感觉我们已经到了一个新的时代。网络时代的青年的选择,无论你支持他、批评他、提醒他都是可笑的,年轻人根本不听你的。所以我再也不能扮演教师的角色,我必须结束,因为我已经不懂他们了。最好是沉默地观察他们。我最后要做的一件事是编一套志愿者丛书,献给当下的青年,我跟青年的关系也就此结束了。
我可能在特定阶段对中国的教育界、思想界、学术界有一定的影响,但是这个影响已经结束了,是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
但是我仍然有事情要做,我并不悲观,我现在的任务是如何地完成和完善我自己。我在这里也不妨宣布,我还要写八九本书,其实大部分书我都写了一半了,我原来计划是用四五年时间,八十岁以前写完。很多人劝我放慢一点速度吧,那么未来十年,我把这几本书写完,我就完成和完善我自己了。
我很清楚,我已经写的和还没写的书,在当下不会有多少读者,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为未来写作。我要用我的写作告诉未来的读者,在这一段时间里面,还有人有另外一种思考——我可能自作多情了——总而言之,我现在越来越倾向于为自己写作、为未来写作。
最近我在写一本自述,我要写一个《我的精神自传》的姐妹篇,做一个总结。在专业范围内我有六大研究——文学史研究、鲁迅研究、周作人研究、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民间思想史研究、毛泽东和毛泽东时代的研究。专业之外我有五个关系——我与北大、我与贵州、我与青年、我与中小学教育,我对时事政治的观察思考。
总而言之,这次会议对我个人来说带有标志性,标志着我的人生将有新的选择、重大的变化,我从去年开始就在逐渐地酝酿,要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和家庭,过更平静也更本色的生活。当然我的本性是不会脱离现实的,幸而现在有网络,我还可以通过网络获取各种信息。
我的一生一路走来收获了两个东西:一是收获了“有缺憾的价值”,我认为我的学术和教学是有价值的,这一点我有自信,但同时这是有缺憾的价值;另一个是收获了“丰富的痛苦”。我还会继续走下去,还会一路走好,最后完成和完善我自己。
(本文根据发言速记稿编辑整理,未经钱理群先生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