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玫瑰,是一种情爱之花。从古至今,玫瑰的歌咏一直与情诗相依相偎。在马小盐看来,情爱学里,玫瑰具有双重隐喻。玫瑰这个词汇,作为一个能指,它的所指指向两个私密领地地。一个领地明晰可见:盛放的玫瑰隐喻着女性生殖器。另一个则若钻石脉矿般隐藏在人类历史的褶皱里:含苞的玫瑰隐喻着男性阳具。
人们提起玫瑰,往往第一意识到的便是盛放玫瑰与女人的单一关系。诗人里尔克便是歌咏女性——玫瑰,玫瑰——女性的最佳歌人。他曾写过这样迷人的诗句:
我看见你,玫瑰,微微开启的书。
含有如此多的书页,
写有明晰的幸福,
无人能以解读。魔法之书。
任何有过性经历的男性,阅读这段诗歌,便会看出,里尔克工笔画般的歌咏,描述的不仅仅是我们如常生活中观看到的玫瑰,它实际上歌颂的是着处于情欲状态花朵般层层盛放的神秘的女性生殖器。
小资鼻祖张爱玲,就借用这一通俗含义,书写了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并以玫瑰颜色之不同,来喻指性格迥异的两类女子。花类植物喻指女性,在民众的观念里根深蒂固,这与女人在历史语境中的具体地位脱不了干系。古典女子居于深闺,她们的优美、纤细,静雅、不事劳作,皆与植物有着完全相类的观赏意义。她们活着的根本目的,便是被男人当花朵一样种植、养护、盛放、欣赏、观看。她们以消耗脂粉、饰物、衣履、金钱为日常生活的全部教义。并籍此来修饰着自己花般的容貌,以便得到赏花人的宠幸。一旦鉴赏者的眼光离开,她们就彻底不存在。她们的生死,摇摇摆摆,危机四伏的悬挂在男人的目光之间。三寸金莲就是这目光灌溉下的畸形产物。所谓莲步轻移,一摇三晃,如风摆柳等等描绘女子形态的词汇,皆是植物才具有的特征。植物若女子一样娴静、无法行走,女子若植物一样可以随便摆布。众所周知,花朵是植物裸露在外的绚烂生殖器。而植物性的女子,对男性而言,便是最佳的情欲消费对象。男人常言“这个女人充满了女人味”。女人味指的是什么呢?指的就是植物味、花朵味、情欲味。(古代名妓就是这方面的最佳范例)。作为一个作家,张爱玲意识到了女性若花的通俗意义,但没意识到对胡兰成言“我见了你,变得很低很低”,以及“她是枯萎了”诸如此类的用语,本身便是自我植物化的症候。这注定了她年轻时抛出的一片深情,是只是一个易凋的花期。
其实,玫瑰还含有另外一层至为重要的隐喻。很多大作家隐约的意识到了它,但皆不曾挑破窗纸。巴尔扎克认为“任何一朵玫瑰都是一盏灯”。这是对蕴满光与热的植物花蕾,进行的第一次物理学角度的赞美。乔治·罗登巴赫则把巴尔扎克的比喻倒置过来,他说“房间里的灯是一盏白色玫瑰”。这是两个绝妙的抒情性比喻。更妙的在于,这两个比喻将玫瑰与灯进行了互喻。而日本诗人金子光晴,将这隐喻推得更远,他这样戏语他的神甫朋友,说他进入天国后,纯洁的肉体将“提着灯笼去见上帝”。这句诗里的“灯笼”指的恰恰是男性阳具。自此,玫瑰花(植物生殖器)——灯笼(光与热的载体)——阳具(男性生殖器),三点一线,犹如三粒珍珠摆放一起。玫瑰隐喻谱系的另一面,就此昭然若揭。
《红楼梦》第六十回,芳官把一瓶得自宝玉的玫瑰露给了五儿,惹出一场丫鬟婆子们争风吃醋的风波来。小小玫瑰露,怎地惹来如此大的麻烦呢?《本草纲目拾遗》中说,玫瑰露能和血平肝,养胃宽胸散郁。看来药用价值不低。但此处,有趣的不在于玫瑰露的药用价值,而在于这玫瑰露是大观园里唯一的公子哥儿的赠予,这赠予对大观园的众多丫鬟而言,本身便是一服男性之宠的药剂。安徒生写过一篇鲜为人知的童话《最美的玫瑰花》,里面的玫瑰花亦以药的面目出现。故事讲的是一位喜爱玫瑰花的皇后大病不起,医生说“惟有送给她一朵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一朵表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花。这朵花要在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以前就送到她面前来。那么她就不会死掉。”她的臣民为她寻遍了所有种类的玫瑰,却皆不能将皇后的疾病治愈。最后皇后在一本书里找到了她要的玫瑰。“她的脸上露出一片玫瑰色的光彩,她的眼睛变得又大又明亮,因为她在这书页上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从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里开出的一朵玫瑰花。”这里,基督之血,最伟大的男性之血中开出最美的玫瑰。美国作家福克纳有一篇著名的短篇小说,叫《献给艾米莉的玫瑰》。整篇小说不见一朵玫瑰,只见被岁月腐蚀的玫瑰色。“败了色的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的灯罩”——败了色的玫瑰色,是变异的玫瑰色,是扭曲的情欲的颜色。这惨不忍睹的颜色,年久日深地藏在一个变态女贵族艾米莉的婚房里。艾米莉毒死了她爱的何默,因何默不肯与她结婚。数十年里,死掉的何默,不仅阳具属于她,连整个肉体皆献给了她。一朵腐朽的死玫瑰,恒久的盛放在艾米莉生活的老屋里,散发出臭气熏天的被扭曲的情欲气味。
千百年来,一到情人节,男人们皆送自己深爱的人以含苞玫瑰,用来表达爱意。古希腊男风炽烈之时,玫瑰曾是男性送给男性情人的礼物。玫瑰的花语,专属同性之爱。后来才慢慢转化为人类表达异性之爱的信物。玫瑰朵朵,香气馥郁,花瓣紧拢,状若酒杯,与男性勃起的阳具,呈现着何等惊人相似的容貌。每次看到这些花朵,我便想探寻它的隐喻。从人类交换的角度而言,这些蓓蕾的玫瑰,隐喻的绝对不会是女性。那么它隐喻着什么呢?直到某一天,我才蓦然明白,它隐喻的恰恰是男人,亦是男人的灵魂与肉体。而每一朵献给女子的蓓蕾玫瑰,表面上表达着男人们这样的话语:亲爱的,我把玫瑰献给你!潜台词却是:亲爱的,我把玫瑰献给你,我把我的阳具献给你!(以上言论只代表嘉宾立场)
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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