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间流传的规则里:讽刺官员不得讽刺处级以上干部这一条却在2015年春晚得到印证。《投其所好》中马丽饰演的科长是反派,而前来视察的局长形象光辉正面。《这不是我的》更是直接隐去了人物的身份。
顶着“红包雨”的诱惑,抗拒着年夜饭的飘香,零点钟声后,众多观众守在电视前,观看之前热炒的反腐相声《这不是我的》。然而,这个号称三十年来尺度最大的相声,看时笑果并不理想,看后骂声依旧如潮。
表演者苗阜、王声对此并不意外,表演前接受专访时,两人已坦言,表演这个“命题作文”属于“顶着雷”,压力很大。
31年前,马季的《宇宙牌香烟》因春晚一夜走红,同样是讽刺类相声,《这不是我的》为何流于平庸?这原本是个简单的问题,但对春晚而言,简单问题总会有一个复杂答案。
1.顶着雷的包袱
零点三十分,比彩排预计的时间晚了两首歌,相声演员苗阜、王声终于抖出了“央视春晚”布置的命题包袱----《这不是我的》。
故事并不复杂,说一个领导拿来房子、车子、女子,却以“这不是我的”,“我就保管保管、试用试用”……
眼看到了包袱底儿,捧哏的王声故意抬高声调,“防微杜渐!老虎苍蝇一起打,是害虫都得铲除!”
台下掌声响起,“三个月零十八天,终于轻松了”,苗阜终于松开了紧绷的神经。
他也许还不知道,在一个众多相声迷的群里,观众并不买单:“讽刺意味不够强,包袱还没有‘骑狗’的现挂好笑呢”。
观众可能不买账,却在苗阜、王声的意料之中。
导演组给他们定下反腐的题时,二人曾征求同行意见,“能写早就写了,这么多能人”。相声圈的同行想得明白,反腐的题材太难操作,“我们也是顶着雷呢,”苗阜曾在采访中坦言。
苗阜顶着的雷,不仅仅来自题材,更来自作品本身。
2014年底,羊年春晚就已经定下了传统、孝道、反腐的三个主题,也确定了央视定制相声的操作方案。为此,苗阜准备了三个主题的本子,最后选定反腐主题的作品《座右铭》。《座右铭》曾获包公杯(腐倡廉曲艺作品征集比赛),作品相对成熟,内容和反腐主题切合度也有保障。
怎料媒体报道后,央视提出作品不符合密协议需要更换,苗阜、王声只得重新创作。
重写本子就意味着可能被导演组砍掉,“你知道人无助的时候是什么状态?愁啊,我都快把我的茶海啃掉一块儿了”。苗阜这才求助陕西省委,希望更好地揣摩贪官心态写出新本子,才能留在春晚。
省纪委出谋划策的消息不胫而走,“三十年讽刺尺度最大”的传闻便传开了,足以让《这不是我的》却未播先红。
春晚前一周,苗阜和王声几乎除了磨合本子,还要接待闻风而至的媒体,两个人找个小咖啡馆一待,记者一拨一拨地采访,二人总表现得云淡风轻。
王声调侃:“这个就是外界臆测的。我这辈子听说过尺寸(曲艺术语,指表演节奏),没听说过尺度……”
实际上,那时的王声心里更多的是担忧。
“可以说,它是一个没有经过检验过的作品,”王声从未试过一个作品只经过5次彩排就和全国观众见面,“去年的《满腹经纶》我们在剧场演过不下百次”。
除夕夜,苗阜第一次抖出包袱,“曾子曰,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这个包袱只在联排时,试验过五次,“笑果”还可以。
春晚直播时,现场观众却对一大串的“你以为”几乎没有反应……
2.春晚的规则
王声感叹,“春晚那个舞台,是不太好掌握的一个舞台”。
大年初一的微博上,《这不是我的》依旧话题不断,它被拿来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宇宙牌香烟》《五官争功》《巧立名目》作比较,甚至更老的《白事会》也再度被提起。
结果,新作完败。
除夕前的采访空隙,王声点起打火机,掉烧了自己衣服上的线头,打趣道:“相声演员不堪压力,自焚在咖啡馆”。
那时的王声也许已经想到这个结果,他在脑海中搜寻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
“赖声川的那个《王爷》上过春晚,你还记得吗?”王声转过头去问苗阜,随后又暗自神伤起来,“整个剧看完让人是又哭又笑,但是你看他们把那一截拿出来放春晚上也不行”。
王声口中的《王爷》是2002年赖声川的春晚作品《谁怕贝勒爷》,由经典相声剧《千禧年,我们来说相声》改编而来。
原作从庚子之变一直说到台湾的世纪末“大选”,倪敏然饰演的贝勒爷和曾立伟都是政治人物,通过他与另外两位代表平民的角色间的互动,用讽刺的方式描述出两个时代的政治生态。
2002年时,政治隐喻是春晚的绝对禁忌,节目组希望赖声川把本子改得更侧重庚子之变,避开政治隐喻,于是反复修改剧本。
最终《谁怕贝勒爷》在23:42上场,讲的是两位相声民间艺人和一位没落贝勒爷台上台下的故事。
事后,赖声川对当届导演陈雨露说,“春晚的规则是任何人都不能伤害这个国家的形象,其实相声根本就没必要在那里出现了。”
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春晚的规则”,哪怕是经历多届春晚的导演们。陈雨露曾说,“修改赖声川的剧本有太多无奈,我根本无法左右”。
但在民间流传的规则里:讽刺官员不得讽刺处级以上干部这一条却在2015年春晚得到印证。《投其所好》中马丽饰演的科长是反派,而前来视察的局长形象光辉正面。《这不是我的》更是直接隐去了人物的身份。
“既然不了解,模糊处理是最好的,”苗阜解释道。
在民间流传的规则里:讽刺官员不得讽刺处级以上干部这一条却在2015年春晚得到印证。《投其所好》中马丽饰演的科长是反派,而前来视察的局长形象光辉正面。《这不是我的》更是直接隐去了人物的身份。
前央视副台长章壮沂曾直言:“对文艺节目的审查,很细的明文规定倒是没有。但既然是上央视,不管什么节目,首先考虑的是政治思想,符不符合政策宣传口径。一些晚会导演与电视编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过于强调相声的政治正确。”
模糊地处理固然保证了政治正确,却让作品中的人也跟着模糊了起来。“贪官在厕所里和蟑螂聊天,聊完再踩死,这个包袱本来很好,但铺垫太浅、埋得太深。”一位相声迷的评价说中了苗阜一直以来的担心。
在苗阜看来,春晚的舞台需要短时间内调动起观众的情绪,三五句把观众逗笑,是很难的,“虽然相声里也有顶门包袱,但必须是深入人心的人物和桥段才能立得住。可贪官却是离我们很远的人物,我们只能努力把包袱提前”。
同样在民间流传的规则里,笑声和掌声跟节目去留是直接关联的,开场观众不笑就意味着离开。
3.回归讽刺
苗阜、王声这次把反腐相声搬上春晚,多多少少违背了相声界的“祖训”。
“相声有这个传统,上不碰红、下不碰黄,”苗阜解释王朔曾在回忆梁左时提到这条“祖训”,就是政治上的事儿不说,裤腰带以下的事儿不说。
“那这次为什么还说反腐?”
“反腐是今年最热的社会现象,相声本身就是讽刺现实。”苗阜和王声无数次回答这个问题,春晚那么多“大尺度”反腐相声,并非“投其所好”,“不光是说反腐,是让相声回归,要不然我们就对不起这个行业、对不起祖宗”。
苗阜口中相声要回归的是“讽刺”,一个远离春晚舞台很多年的“软肋”。
“讽刺现实是相声小品的生命力所在”,洪民生作为央视副台长主持过十年春晚工作,此次被网友点名表扬的《宇宙牌香烟》(1984)《五官争功》(1987)《巧立名目》(1988)全部出自洪民生的治下。
马季曾言,《宇宙香烟》是一个审查未通过的节目,因为香烟讲打假和政治家讲“打假”可能是同一个指导思想, 但表现的方式不同。于是就有领导讲,大春节的,大家都在高高兴兴过年,拿出这么一个讽刺性很强的节目,不大合适吧,建议拿掉。
在洪民生的担保下,《宇宙香烟》才总算与观众见面了,反响很强烈。但此后,讽刺的空间却越来越小了。
自1989年开始,慢慢演化出了一套延续至今的审核、彩排流程,审查的规格上升到由政治局委员出面。那一年,梁左写的讽刺相声《特大新闻》也被搬到了元旦晚会。
1992年,洪民生离开中央电视台时,这套流程复杂到节目要通过五审才能上春晚,被正式称为“过五关”,“这以后的相声就变了一个味儿”。
苗阜出道于那个相声变味儿的年代,他深知“回归”的难。
铁路局电力工苗阜,2002年开始混迹于西安铁路局艺术团,后来成了职业相声演员,“那时候每年的相声就是喊口号,语言类节目都有一个铁三角,胡搅蛮缠的妻子、辛苦工作的丈夫和一个通情达理的领导,十个节目八个都这样”。人微言轻的苗阜只能写这样的包袱、演这样的作品。
青曲社的成立或许是个转折,2007年,苗阜、王声和七八个志同道合者自立门户,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登上春晚舞台。
如今,青曲社相声演员苗阜还是西安铁路局艺术团语言类节目负责人,“现在是我们反过去带着陕西在变”,铁三角终于被苗阜想要的相声取代。
“只有把他们熬退休了,我们才能翻篇,”说着,苗阜放肆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