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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建国:雕塑是用身体感知世界

2015-08-13
来源: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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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建国

1956年生,山东青岛人。1984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1989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研究生班,现为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副主任。中国当代雕塑的标志性艺术家。曾在中国北京、台北及日本举办个人作品展和双人展。作品为国内外艺术机构所收藏。

早于洞穴时代,人类即已与艺术结缘,通过艺术来表达我们的生活,表达我们内心的情感。在我们回望中国古代艺术家创造的灿烂艺术的同时,也应看到,现当代艺术家也创造出了许多能震撼我们心灵的作品。在这些艺术家和艺术创作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谈艺录”系列将把我们的视线投向艺术领域,包括传统书画、当代艺术、收藏、艺术史等领域,以深度访谈的形式回溯艺术名家的成长、成名、创作往事,兼及他们的艺术传统、艺术观的表达以及艺术上面临的困惑等。希望通过这一个系列,部分地展现艺术家们的艺术之路,并由此管窥艺术家群体的生态及中国艺术的发展现状。

隋建国大约属于读书很多的那类艺术家,在他位于北京近郊的工作室,有一整面墙被壮观的十层书架覆盖。匆匆扫一眼,多是西方哲学、文学及文艺批评书籍,保罗·德曼的《解构之图》,托多洛夫的《批评的批评》,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东方学》,安东尼·吉登斯的《现代性与自我认同》,博尔赫斯的《作家们的作家》及福柯的几乎全部重要著作……“哲学走到尽头找艺术,艺术走到尽头找哲学”,对隋建国来说,观念生产和艺术创作始终相互渗入、启发和纠葛。作为最早将观念熔铸到雕塑语言内的当代艺术家,长久的阅读与思考给他带来一股沉静气质。

2015年7月9日,隋建国最新个展“触手可及”在佩斯北京画廊启幕。这是个让人耳目一新的展览,巨大的《引力场》(长17米,宽8米,高5.4米)铆合于佩斯画廊锯齿形的屋顶结构,从高处流下的液态石膏在立方体表面形成火山岩似的沟痕。利用聚氨酯快速凝固发泡制作的三个雕塑和八件纸上素描作品,亦如黑夜或矿脉,说着一种神秘的语言,在空旷的展厅令人震撼。

展厅里的艺术品不可触摸发人想象,要走进工作室,它们才真正“触手可及”。从理智操练到感性触碰,“刻意为之”到“放任自流”,隋建国每天在此地与他的“造物”对话。和展厅不同,车间里的一切是活的,蒙尘的,持续中的,未完成的。就像时间的球体,记录着他生命的形状。

《地罣》,岩石,螺纹钢焊接,单体60X70X50厘米,1992-1994年
《地罣》,岩石,螺纹钢焊接,单体60X70X50厘米,1992-1994年

《地罣》:压抑,冲破学院,打石头

记者:《地罣》创作于90年代初期,是你最早获得知名度的一组作品,也被誉为现代雕塑的代表作。1989年你刚刚于央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研究生班毕业,留校做老师。可还记得创作这件作品的背景情况?

隋建国:90年代初期比较压抑。我们有石雕课,我带着学生到山里的石场去打石头。

《地罣》的“罣”字是怀念、纪念的意思,大地的怀念,大地的记忆。这件作品一共做了2年多,打了二三十块石头。钢筋是焊接上去的,那个技术其实是中国传统的技术,在玉雕里,把玉石的表面刻上槽,把金丝嵌入,叫做“金镶玉”。我是把石头刻上槽,把钢筋嵌到里边,再焊上。传统的技术,表达的是90年代初期现代人的情感。金镶玉本来是很奢华、精巧的技术,当它变成现代的工业材料和自然材料混在一起的时候,又有了另外的情感:压抑,挣脱不开,内外对抗。

记者:1980年代中期你在央美读研究生,正好赶上“85新潮”,高名潞说那段时间是启蒙时代的延续。当时的气氛是不是特别开放?

隋建国:80年代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开放。它只是从“文革”后最封闭的状态在逐步地开放。因为是从封闭到开放,大家都很兴奋,解放感很强。其实那时候的开放程度远不如现在。

“85新潮”就是年轻人开始跳出老人的美术家协会的圈子,自己做自己的展览,互相联络,互相呼应,自我解放。到了80年代末猛地一脚刹车,这一脚刹车造成了很多人的困惑、迷惘、焦虑、压抑。特别是大学生和知识分子。

记者:虽然受到传统的学院训练,但你一开始做的《地罣》这样的雕塑就是观念性比较强的,而非写实的学院式的?

隋建国:那时候大家都要背离学院,冲破学院,避开学院的方式。没人愿意当学院派。年轻人总是想别出心裁,与众不同,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我找到的就是石头。

记者:石头和金属。

隋建国:因为石头坚硬,打都打不动,沉默,不听话,不像泥巴那么听话,泥巴怎么捏都行,石头打几天也打不动。我想把它变成一个作品,必须要消耗自己。因为打石头让我确立了一个信念:艺术家必须消耗自己的生命才能完成作品。

记者:你为什么会选择雕塑这个专业?

隋建国:雕塑够男人吧,它重体力,也往往要用工业材料,表现力更强。虽然我最早是学中国画的,但最后让我选择专业,我还是选择了雕塑。

记者:创作过程是跟各种材料发生关系?

隋建国:跟材料产生对话,找到自己对话的方法。

记者:也要懂得各种各样的技术手段?

隋建国:在我是天生的,我在这方面比一般人要强一些。技术的掌握呀,感知能力呀。

记者:现在的年轻雕塑家有一种萌化趋势,雕塑的形象愈来愈卡通,装饰感很强,你年轻时候的同学和最早带的学生们会不会这样?

隋建国:人挺难超越他的时代背景。从小看卡通,可能长大了就画卡通。我们小时候没有卡通片可看,所以也没人画卡通。不同的时代,都会产生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物。这些最优秀的人物会冲破时代的局限性,成为把人类历史连接起来的力量。一般的人屈服于时代一点不奇怪,屈服于享乐,屈服于甜蜜。其实甜蜜也不错,相比于自虐还不如甜蜜。艺术因人而异,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做艺术。真正的强者会超越他的时代,站到更高的立足点上。

《衣钵》,玻璃钢喷漆,24 0×160×130 cm,1997年。
《衣钵》,玻璃钢喷漆,24 0×160×130 cm,1997年。

《衣钵》:中国人身上穿着一件看不见的衣服

记者:1996年到2006年这段时间,你做了一批非常有辨识度和国际影响力的作品,其中之一是那件巨大的中山装《衣钵》。有意借用带有伟人痕迹的公共符号并无限放大,是要针对什么问题?

隋建国:这个阶段我主要在考虑社会主义文化。我1956年出生,已经是社会主义时期了,我两岁的时候“大跃进”就开始了。10岁的时候毛主席倡导“文化大革命”,20岁“文革”结束,我最好的时间都是在毛主席的影响下度过的,所以我当然要考虑毛主席和社会主义的关系。《衣钵》、《衣纹研究》、《睡觉的毛主席》就是思考这些问题的产物。

记者:你现在对“文革”还有什么记忆?

隋建国:“文革”开始时我10岁。其实1966年之前就已经开始有很重的“文革”味道了,只不过1966年爆发得很厉害。

小学叫做红小兵,中学时叫做红卫兵,但那时候的红卫兵跟1966-1968年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的红卫兵不一样。1966-1968年的红卫兵破坏力非常强,他们不受任何控制。我加入红卫兵的时候,“文革”的最高潮已经过去了,已经有点体制化了。所谓红卫兵很像后来的青年团。

记者:身处“文革”的年代并不觉得“文革”是一件负面的、扭曲的事?

隋建国:没有啊,那时候觉得“文革”非常重要,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要有好多次,要继续革命,因为党内的资产阶级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会不断产生的,所以要发扬继续革命的精神。小时候没有学到很多的知识,但革命精神还是被培养起来了。

到了80年这个启蒙时代,我们这代人有很多反省。因为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生命力很强,很多苦都没有把我们压倒。我16岁就进工厂,再累再苦,睡一觉就歇过来了。就是因为年轻,多少年之后回忆起来,好多苦都忘了,记住的都是热闹,今天这个时代所没有的事,它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生活的根据。当然经过反省也会知道,在这些背后是什么在起作用?我们为什么会那样生活?明明该上学,该获得知识却没有获得,导致后来的生活遇到很多困难。知识不能更新,这代人后来又遇到下岗,文化水平不行,都没法重新就业,慢慢地被这个时代抛弃。所以我们这代很多人把心思完全放在孩子身上。甚至强迫孩子去成功。

记者:在做《衣钵》这个系列的时候,是有这一段人生经历做根据的。

隋建国:对,我是有我的情感在里边的。你的生命经历过了,想忘掉也忘不掉的,不继承也得继承。那个时代已经把你塑造成型了。所以我说《衣钵》是中国人身上穿的一件看不见的衣服,它永远在你的身上,在你的灵魂里。

记者:《衣纹研究》把中山装穿到了西方的古典雕塑上,是一种带有讽喻的对话方式。

隋建国:《衣纹研究》谈的是社会主义文艺。社会主义的文艺其实就是把西方的文艺系统移植到中国来,芭蕾舞、美术、电影、音乐都是如此。但是,又要用它来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服务。光着屁股的大卫是没法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总得穿上件衣服,那就穿上中山装。

在改革开放之前没有裸体雕塑,那是反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虽然意识形态说那是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但咱们还是把它放在学校里,因为它需要被拿来当工具使用。学校里还是要画人体,画石膏像。如果你把人体拿出来,等于把西方文化直接搬到中国来,那是不行的。必须给它穿上衣服。把一个裸体穿上工人、农民的衣服,于是它就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了。

记者:外国人看到这件作品是什么反应?

隋建国:他们觉得社会主义的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太深,居然拿一件中山装来给大卫穿上。为什么把一件中山装拿到我们巴黎来?干吗把我们的艺术品穿上中山装?这是强行改造我们。但是不改造如何为社会主义服务呢?

记者:“中山装”是你卖得最好的作品,我听说那时候是做一件卖一件,也采用过不同的材质。如今回看,你觉得这件作品的意义在哪里?

隋建国:它为中国当代艺术确立了一个形象。什么叫中国当代艺术?一看,这就是。王广义的《大批判》也是借用“文革”的形式,又有跨国资本主义的符号,反映了今天中国的现状。不过艺术家之间尽量避免互相影响,让自己个性更强,自我发展更完整。艺术就是自我完成。

隋建国与《时间的形状》
隋建国与《时间的形状》

《时间的形状》:时间都被包在里边

记者:《时间的形状》是2006年开始做的,这一时期你由公共叙述转向了私人叙述。我听过这个故事,2006年12月25日,你突然想用铁丝蘸一点油漆,这件作品就非常偶然地诞生了。真是灵光一现吗?

隋建国:这其实是好多因素形成的。我在2006年之前用油漆做了很多作品,包括《衣钵》、《MadeinChina》。因为接触油漆多,我希望能用油漆做一件作品,每天做一点。有一天我想,要不然试一试?我拿了一根铁丝,找到油漆一蘸。助手把照片给拍下来。我一看,既然拍了照片,就正式开始吧,以后再也不能停了。

一段时间以后,我定下一个规则。因为油漆24小时才能干透,每天只能蘸一下。如果蘸太多了,油漆不干,就会停不住,会裂,会塌陷。这是油漆的性质。所有的油漆都是一小时表干,但要喷第二遍必须是24小时之后。

记者:刚蘸一下只有尖端上一点点漆吧?

隋建国:刚蘸的时候铁丝表面只粘了一点。蘸第二下,一下子就变成小圆球了。因为球很小,表面的张力特别大,所以体积一下子增大了很多。这个球刚开始长得很快,曲率大,粘的油漆就多。就这样一天天蘸过来。

球大到一定程度,细钢丝就撑不住了,换了一根粗的。现在因为太沉了,手拿不动,拿着它蘸漆刷漆也不方便。我做了钢铁架子,架子上有个齿轮,平时这样晾着。如果要蘸的话,底下有个大方盒子装着满满的漆,把这个球摇下来,浸到漆盆里,拿勺子舀了漆浇一浇,抬起来再晾一晾。有可能上面那些皱纹就是这样形成的。等到油漆不流了再竖起来。

记者:这个机械装置也是专门制作的?

隋建国:我专门找个工厂做的。你看现在玻璃桌子上放了6个球,那6个球都是在有展览要求这个作品参展的时候,我复制一个让它去参展。因为这个球是离不开时间的。复制就相当于给它拍的立体照片,好像小孩儿的百天、周岁、十岁、小学毕业,拍照留念。站在那里的球已经9年多了,时间都被包在里边。刚开始是直径1.5mm的钢丝,现在已经29.5cm。

记者:你离开的时候怎么办?

隋建国:出差的时候有助手在这儿。如果春节回家,助手也回家了,一开始球小的时候,我会让北京的学生把它带回家。一天都不能停嘛。现在我们这个院儿里有个门卫,他过年不能回家。春节如果我出去了,他就来替我蘸。反正谁蘸谁都得在小本子上签个名,这样才能保证也不落下。要不然忘了,今天蘸了还是没蘸?

记者:这个球一直没离开过这间车间吗?

隋建国:出去展过一次。2009年在今日美术馆做“运动的张力”个展,希望这个球到现场去展。一般我是不拿出来的。但是今日美术馆在北京,我每天开车过去展一下也行。展了两个月,他们付了我5000块的过路费和汽油钱。我把我的桌子、台钳、油漆桶都拿过去了,放了个录像,说明这个球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明年5月,迈阿密的亚洲美术馆会做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展”,我答应他们把这6个拷贝拿去展览。

一开始确定下来每天都要蘸之后,我就写了个蘸漆指南,这个作品要每天怎么工作,什么情况下出去展览,如何做拷贝。拷贝都是玻璃钢做的,比较结实。

记者:为什么突然开始思考时间的议题?

隋建国:2006年我50岁,五十而知天命,开始知道人生的紧迫性。我突然间觉得人生就快过去了,可事儿还没干成呢。

隋建国2008年起开始创作《盲人肖像》系列
隋建国2008年起开始创作《盲人肖像》系列

《盲人肖像》:艺术家的手如何体现

记者:《盲人肖像》创作于2008年,你闭着眼睛随意用手捏一个土块,然后将它放大为5米左右的青铜雕塑,感性的手印被放大以后视觉上很震撼。能否讲讲这件作品的构思?

隋建国:大家用泥做雕塑,都是想把泥做成个人像、动物。我是想让泥自己变成一件作品。我闭上眼乱捏。《盲人肖像》实际上是泥自己的肖像。一块泥长什么样,你能想象出来吗?在自然里,泥有三种状态,如果是干的,它就是个土块。如果下雨了,变成泥浆淌在地上。如果太干,它就变成末状的土面面儿。另外,我们用的雕塑泥都是用机器搅拌的。我的屋里就有这么个搅拌机,搅拌之后从口里挤出来。这块泥就不是自然的泥了,它是机器制造的泥,属于现成品。它是杜尚说的那种机器制造的产物。总得人用手捏一下,泥才会成为雕塑。

可是如果我不闭着眼睛,我就会把泥捏成一个人像,或者捏成动物。闭上眼我就不知道捏成什么了。如果我的手捏了,但我又不知道我捏了什么,那它不还是块泥吗?它不过就是被我的手捏过的泥。被一个雕塑家的手捏过的泥,那不就是雕塑吗?

记者:每次捏泥都要拍下来吗?

隋建国:基本上都有录像。《盲人肖像》我捏了十几个。再后来我发现,其实也不用蒙上眼睛,我就不看它就好了。咱们聊天儿我就这样捏来捏去,反正手只能这样动。你一旦看到它,就不能再捏了。如果你看到它再捏,一定是觉得这儿不大好看,改改,那儿不大好看,改改。它就应该是捏的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受艺术家控制的。它是一个特别纯粹的雕塑。

我知道有人闭着眼睛捏雕塑,盲人也能捏出一朵花来,还挺像。还有的雕塑家,闭着眼摸着别人的脸,捏出来一个雕塑,也挺像。他们是想克服视觉的困难,训练一种熟练的技术。我们小时候都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有时候报纸会报道“夜老虎连”,一个连队的士兵在晚上摸着黑就能把枪卸开,擦干净了再摸着黑装上,甚至还能摸着黑打靶,他们就能克服视觉上的困难。这些闭着眼捏人像的艺术家就像“夜老虎”,闭着眼也能把这事儿给做好了。我其实恰恰要规避这个。因为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捏了什么。因为看不见,所以捏出它来是完全偶然的。偶然就是我想要的。

记者:你的车间里有很多捏过的小土块,把它放大了给人的视觉感是完全不同的。

隋建国:原来是40厘米,放大了13.5倍,到5.1米。手指头留在泥土上的痕迹被放大了,放大了之后《盲人肖像》像是巨人做的。巨人的手大概就有五六米大。我用手捏捏这团泥,本来是件很个人的事情。经过放大这个技术程序,它被放大到五米的尺度,这个程序本身让它获得了公共的身份,获得了艺术品的身份。

记者:这批作品从2014年12月起在纽约中央公园展出,国外的批评家对它如何阐释?

隋建国:策展人写了篇文章,他说十年前他见过我在花园大道上展的《衣钵》,没想到十年后,隋建国到中央公园展出这样大的四件《盲人肖像》。虽然叫做《盲人肖像》,但并看不出人形。它被叫做《盲人肖像》,是不是因为它是作者闭着眼睛做的?或者说,这件作品因为是闭着眼睛做的,当你去看它的时候,你也看不到肖像的五官在哪儿,观者也像盲人一样。

在artnet.com上有一个评论员,他每天都会去看纽约的各种展览,拍张照片,然后根据这张照片写那么五六句、十来句话。他走到中央公园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中国雕塑家的作品,他说这个作品首先让他想到中国人很引为自豪的假山石,他们叫文人石。第二个让他想到的是,这件作品好像有弗朗西斯·培根的表现力,泥塑被放大之后很有力量。但是它又不像培根有那么多压抑和扭曲,好像是艺术家随意做出来的。同时,这四件作品让他想到艺术里特别持久的一个问题,即艺术家的手。艺术家的手在画布上是怎么体现的,在雕塑里是怎么起作用的,不同的艺术家的手会做出不同的作品来。不过,这个中国雕塑家是有点幽默地用21世纪的方法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雕塑肯定是艺术家用手捏了之后,用3D扫描把它做成3D文件放大,这完全是21世纪的语言。

记者:我觉得他最后一点说得很到位,艺术家的手如何在创作里体现。这个肖像也可以是手的肖像,手留下的痕迹就是雕塑家存在的痕迹。当你把它放大,这个作品就变得有点魔幻了,可能也有些幽默成分,雕塑家的手去塑造一个石头,就像上帝的手去塑造万物。

隋建国:假山石其实是上帝的手做出来的。我这只手是一种无意识的手,因为它没听我的指挥。

记者:这样手才成为手自己,就像泥土是自己的形象,手也是自己的形象,因为它们没有经过艺术家脑的过滤。

隋建国:人的身体也是一种物质,身体这种物质和另外一种物质搅和了半天,就完成了一件作品。

《引力场》:让材料自己变成雕塑

记者:最近在佩斯北京展出的“触手可及”这个展览里的创作,它们似乎面貌一新,和你之前的作品有没有承递关系?

隋建国:这个系列的创作和《时间的形状》有关。《时间的形状》原来是光滑的,这两年颜料表面开始起皱,皱纹越来越粗,远看像波浪。我想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球越来越大,球的曲率在变小,曲率越大,球体表面的膜拉得越紧。拉力越强,漆绷得越紧,你看到的球就越光滑,越亮。现在曲率小了,就拉不紧了。

球我每天要蘸漆,蘸完之后要横放一段时间,让它慢慢变干,把多余的漆流掉。在这个过程里,漆受到地心引力往下流淌,也会在球的表面留下痕迹。

这个现象启发了我,液体由于受地心引力的影响,一定会从高往下流。一边流,一边变干。流和干的过程里,会在表面产生很多变化。于是我开始尝试拿石膏粉兑水,变成浆糊状,把石膏粉从高处往下浇的时候,也会在表面形成皱褶。

你在佩斯看到的《引力场》,就是石膏在往下浇筑的过程当中形成的。石膏内部用泡沫板搭成了大方块。由于引力的作用,液体从高往下流,一边流一边凝固,就会产生很多变化。这是材料受引力影响自己形成的。聚氨酯也是这样,两种材料一兑,化合,从高处往下流的时候它还会发泡、膨胀,变化就更多了。

《引力场》因为体量太大,而且是在现场做,如果用聚氨酯,化合后会产生有害气体,佩斯的天窗不能打开,所以只能用石膏。颜料是兑到石膏和聚氨酯里的。聚氨酯原始颜色就像牛皮纸。

记者:为什用黑色?

隋建国:黑色看起来跟别的颜色不一样,有点神秘,也挺有力量。

记者:这一批作品背后的观念支撑是什么?

隋建国:当流体从高往下流的时候,它会凝固,甚至还会发泡。通过这种流动和发泡、凝固,材料自身的特性让它显现为某种样子。利用材料自身的特点,让材料自己变成雕塑,就是我的观念支撑。

记者:在你的艺术生涯里,有哪些艺术家对你产生过影响?

隋建国:如果让我建立一个艺术史,我把谁当作我的前辈,是可以找到一条线索。

在中国,五代和宋代的那些山水画家,李成、范宽,我很乐于把他们当作我的前辈。他们那种对自然的崇拜和理解。比他们稍微晚一点,欧洲的米开朗琪罗,再晚一些,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罗丹,再比罗丹晚十来年的贾科梅蒂,再像中国宋元交际的梁楷和明代的徐渭。他们画的虽然是中国画,但是他们绘画过程中打破了庸俗的文化,用身体的爆发力产生出跟时代完全不同的东西。还有优秀的书法家张旭、怀素,他们都是把自己的身体运用在自己的艺术当中。

其实人的精神很容易被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意识形态所规训,但人的身体总会努力地去冲破这些束缚。因为身体是很难规训的。你接受的知识都是书本上来的。可你从小的行为习惯,也许在胎儿时期就已经开始形成了。你的身体知道应该怎么行动,成长起来慢慢被社会驯化,但是到老了以后,那些儿童的东西又会返回来。肉体是不屈服的。

记者:雕塑的过程就是整个身体在创作的过程。

隋建国:雕塑就是用身体感知世界的过程。

[责任编辑: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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