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法國巴黎的暴恐案震驚世界。事發沒多久,恐怖組織ISIS就宣布對此事負責。加上今年年初的法國《查理周刊》(又稱《沙爾利周刊》)事件,恐怖分子針對法國和其他歐洲國家的恐怖襲擊會不會成為常態?歐洲日漸湧入的穆斯林,和當地文化如何沖突?有無共融可能?今天推薦給大家的是當代中國著名的伊斯蘭問題研究專家馬曉霖教授的一篇舊文。刊發已經馬教授同意。
隨著《沙爾利周刊》血案的持續發酵,文明沖突的陰霾日益籠罩歐洲。《沙爾利周刊》再次刊登伊斯蘭先知穆罕默德漫畫並熱銷500萬冊之際,歐洲各國不僅爆發多起穆斯林社團抗議示威,多個情報機構也接連拉響針對歐洲目標的恐怖襲擊警報,巴黎、布魯塞爾等重要城市一時風聲鶴唳,杯弓蛇影。
恐怖主義幽靈正在歐洲遊蕩,釋放這一幽靈的卻是伊斯蘭與西方兩大陣營的恩怨情仇。這對摩擦上千年的矛盾體,正沿著意識形態邊界努力捍衛著各自的核心價值和神聖利益,並被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離間和利用。
伊斯蘭世界與西方的恩怨情仇是20世紀後半段世界史的重大主題之一,其核心就是霸權主義和反美主義的激烈對流,是以美國為龍頭的西方強勢與中東地區為碼頭的伊斯蘭思潮不斷摩擦、螺旋上升的結果,也是世界力量格局演變重組,並深刻沖擊和影響伊斯蘭傳統核心地帶的後遺症。
兩興一衰的三大文明格局
世界曆史上下幾千年,經過曲折發展和縱橫互動,在不同時期形成不同形態、不同地域的多種文明。無論縱向縷析還是橫向掃描,能延續千年且依然對世界政治和人類發展產生重大影響的主要是三大文明:以中國為核心的中華文明或儒教文明,以中東為腹地的伊斯蘭文明,以歐美為代表的西方基督教文明。
它們無論覆蓋人口之多,擁有國家之眾,占有土地之廣,乃至對世界文明總進程的貢獻,都堪稱最主要的文明形態。文明沖突往往與特定文明在不同時空的地位變動關系極大,觀察三大文明的曆史脈絡,可謂大致“各領風騷千百年”。
中華文明的持續輝煌始於秦漢,臻於唐宋,明代中葉轉入衰退。伊斯蘭文明的發軔於7世紀,即伊斯蘭教在阿拉伯地區勃興與傳播,最終形成跨民族、跨語言和跨地域的信仰共同體,甚至將輝煌的波斯和古埃及都伊斯蘭化和阿拉伯化,並在中世紀融彙為登峰造極的伊斯蘭文明,而且又被奧斯曼土耳其加以延續和光大,直到大航海時代開始沒落。
告別了古代希臘和羅馬文明的西方世界,自公元5世紀至15世紀中葉,除拜占庭帝國一支獨秀外,經曆1000餘年的黑暗和蒙昧時代,完全被中華文明和伊斯蘭文明兩座燈塔的身影和光環所遮蔽,相形見絀。自文藝複興至21世紀中葉五六百年間,西方文明重新崛起且一統天下,中華文明和伊斯蘭文明則雙雙跌落衰敗的低穀。
近三十多年,古老的中國開始複興,生機勃發,不僅在經濟總量上已超越西方絕大多數強國,而且綜合實力在逐步接近世界唯一超級大國美國。但以中東地區為核心的伊斯蘭文明,依然無望再次中興。伊斯蘭文明的漫長沉淪,恰逢西方文明的持續擴張,尤其是美國勢力的全面成長與強烈投射。這種並不同步甚至背向而行的發展軌跡,造成這兩種文明板塊多方位碰撞與摩擦,也形成今天獨特的地緣政治景觀和沖突格局。
美國的世界教俗地位與定位
二戰導致歐洲殖民體系徹底崩潰,美國為主導的新秩序橫空出世。無論是聯合國機制,還是美元貨幣體系,乃至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都是美國領軍設計的全球架構。特別是英法等老牌帝國退出舞台核心區域,冷戰陣營逐步形成,美國漸次被西方推舉為,也逐步自命為全球唯一和無可替代的領導者。
沒有一個國家像美國這樣,從總統到議長公開宣稱本國是世界“領導者”。美國曆屆總統,無論黨派如何,都自覺承擔一種所謂使命,即在全球推廣美國的價值體系、制度模式和發展道路。凡是與美國模式不同的,基本都被列為獨裁或非民主國家。
同時,美國也是一個基督教文化打底的國家。曆任總統大都來自基督教不同派別,從總統到國務卿宣誓,幾無例外手摸《聖經》,宣誓效忠上帝和美國,也祈禱上帝保佑美國及其人民。美國不少總統宗教情結相當濃厚,特別是布什父子,其所有公開演講充斥著宗教語彙,如罪、惡、善、寬容、主等等。
所以,在美國政治家眼裏,非民主、非基督徒國家,與基督教關系不好的政權,也都是要收拾的對象。“9 11”襲擊發生伊始,小布什曾口無遮攔地說要發動“十字軍東征”,盡管後來為此道歉,但他本能的表現和內心所想已是路人皆知。
美國現任總統貝拉克 侯賽因 奧巴馬,無論姓名的淵源和公開承認的家族史都明證他生於穆斯林家庭。但是,為了生存和融入主流社會,奧巴馬家族逐步皈依基督教,其宗教信仰的真實性也曾一度是他競選總統的噪點之一。所以,美國的主流文化是基督教文化,這種強勢地位絕非其他宗教文化可以攀比。
美國及其歐洲小夥伴戰後幾十年努力顛覆的政權,基本來自兩大方向,社會主義陣營,所謂“鐵幕”國家,如前蘇聯、古巴、朝鮮、越南、緬甸和朝鮮。還有一類,是伊斯蘭世界那些不聽美國指揮棒的國家,如伊拉克、伊朗、利比亞、敘利亞等。
顯然,美國的戰略要服務於政治和宗教使命,必然導致同世界不同地區國家、不同形態文明產生沖撞。其中最頻繁和劇烈的對象是伊斯蘭世界,因為美國介入最多、最深和最廣的就是伊斯蘭核心區域中東地區。伊斯蘭不平則鳴、積極入世的宗教哲學,以及與西方價值體系、生活態度乃至生活方式的巨大差異,注定了伊斯蘭世界與西方很容易結怨成仇。
美國和西方在伊斯蘭世界長期樹敵
1947年是美國重裝進入中東的初年。經過兩次大戰的消耗,英法意等傳統中東殖民宗主國已無力維持統治,冷戰陣營逐步形成,美國複興歐洲的“馬歇爾計劃”也應運而生。這三大事態緊緊地將美國與中東捆綁在一切,也自然開啟伊斯蘭世界與西方特別是美國不睦的時代大幕。
當年另一影響中東格局的重大事件是,聯合國安理會通過181號決議,將奧德曼帝國遺產巴勒斯坦一分為二,打開中東“潘多拉魔盒”。次年5月14日,英國托管巴勒斯坦結束,猶太人的以色列如期成立,“阿拉伯國”卻因眾多阿拉伯統治者抵制安理會決議而流產。
阿拉伯人認為,祖先留下的土地,為何割給只占人口1/3的猶太人一多半?猶太人自被羅馬鎮壓驅離後,已有1000多年不再是巴勒斯坦主體民族,伊斯蘭世界為何要給西方的排猶屠猶惡行贖罪?但是,巴勒斯坦分治是大國政治博弈的結果,不平的種子就此埋進阿拉伯人的土地,也埋進穆斯林的心田。
在阿拉伯人和穆斯林看來,以色列完全是在美國一手呵護下成立的,以色列宣布獨立僅7分鍾,美國就率先外交承認,甚至其獨立宣言中的某些關鍵句子,還是杜魯門總統親自修改定調。
首次阿以戰爭,以色列擊潰5個阿拉伯國家的攻勢,加劇了阿拉伯人和穆斯林的挫敗感和屈辱感。此後曆次阿以戰爭,除蘇伊士運河之戰外,美國全都旗幟鮮明地為以色列保駕護航,並否決幾十個不利於以色列的安理會決議草案。
美國將自己和西方綁在以色列的戰車上,逐步醞釀和發酵了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的反美反西方情緒。生於官宦和高知家庭的“基地”組織第二任領導人艾一曼 紮瓦赫裏,就是在阿以沖突的挫敗感中逐步變成仇視美國、西方及其“傀儡政權”的激進分子,直至最終走向恐怖主義。
1979伊朗發生伊斯蘭革命,霍梅尼主義的追隨者顛覆親美的巴列維王朝。占領美國使館的示威者繳獲大量美國幹涉伊朗內政、策動政變並圖謀顛覆伊斯蘭革命政權的證據。反美反西方聲音迅速也成為這個並非阿拉伯民族、又信奉什葉派教義的穆斯林社會主旋律。
此後,伊拉克和伊朗爆發戰爭,時任美國國防部副部長拉姆斯菲爾德訪問巴格達,與薩達姆商談美國援助。整個七八十年代,美國的中東政策概況為“西促和談,東遏兩伊”:推動埃及跟以色列實現單獨媾和,拆分和削弱阿拉伯和伊斯蘭反以陣營;聯合西方夥伴以各種手段和方式,維持兩伊戰場處於僵持和均衡態勢,使伊斯蘭世界兩強陷入長期內耗。
美國的地區政策,再次激起和加深對美國和西方的憤懣,伊朗支持的黎巴嫩真主黨在貝魯特實施了第一起針對美法的自殺式爆炸襲擊,造成數百美法海軍陸戰隊員死亡。此後,針對美國和西方目標的綁架、劫持、襲擊在中東一度層出不窮。
1990年,伊拉克吞並科威特,老布什應科威特和沙特王室邀請,並獲聯合國安理會授權,於1991年發動海灣戰爭,解放科威特,打垮薩達姆軍隊,隨後啟動馬德裏中東和會,首次整體把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撮合一處,共謀和平,美國在中東的影響也如日中天。
但是,此後美國駐軍常態化和機制化,和平進程又朝著更利於以色列方向發展,這兩大因素使得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的極端反美情緒重新抬頭,並引發富二代本 拉登與美國反目,籌建“反猶太複國主義分子和十字軍國際聯盟”——“基地”組織,直至2001年發動“9 11”襲擊,向美國和西方世界全面開戰。
兩場戰爭加劇文明對立
2001年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2003年發動伊拉克戰爭,十幾年時間過去,美國和西方盟友在伊斯蘭世界的形象更加糟糕,加劇既有的文明分歧和對立。
首先,十幾億穆斯林關心的核心問題,巴勒斯坦人的公平與正義懸而未決。“9 11”爆發後,小布什在以色列總理沙龍遊說下,將巴以間占領與反占領的矛盾抹黑為恐怖與反恐,默認以色列出兵圍困巴領導人阿拉法特,導致其於2004年含恨病故。
美國曾高度關注的中東和平進程,在小布什後期基本被棄之腦後,奧巴馬當政後也是口惠而實不至。巴勒斯坦問題幾乎完全被邊緣化,美國的中心只有伊拉克和阿富汗兩個戰場。而這兩個戰場,包括與阿富汗毗鄰的巴基斯坦,直接和間接造成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無辜百姓死亡。在激進的穆斯林看來,這是美國及西方盟友欠下的又一筆文明血債。
其次,美國和西方軍隊、保安公司對戰亂地區伊斯蘭信仰、文化和傳統的蹂躪屢見不鮮。無論是黑水人員在伊拉克的大開殺戒,還是阿布 格萊布監獄的殘暴虐囚;無論是北約軍人在阿富汗玷汙和焚燒《古蘭經》,還是玩弄塔利班士兵屍體甚至撒尿作踐,更不用說無人飛機頻繁誤殺平民,都激起一波波抗議與仇恨。實施《沙爾利周刊》恐怖襲擊的肇事者之一就曾聲稱,他因為目擊阿布 格萊布虐囚惡行,才開始仇恨美國和西方。
即使在美國國內,以瓊斯牧師等為代表的極端基督教分子,也在借助焚燒《古蘭經》,不斷挑動與伊斯蘭群體的沖突。美國關塔那摩監獄的穆斯林戰俘或犯人,受到各種酷刑折磨和非人待遇,經媒體曝光後直接惡化了美國的國際形象,陡增伊斯蘭世界對美國的惡感,也必然激化雙方從文化、宗教和心理的抵觸和敵視。
俯瞰伊斯蘭的文化傲慢與自大
電影是傳播文化最有效最快捷的途徑,好萊塢大片是西方世界觀、價值觀、文化觀的有效載體,也是妖魔化伊斯蘭的重要手段。據統計,自1896年電影問世至2000年間,以美國電影為主的1000多部涉及阿拉伯或伊斯蘭世界的西方影片,僅12部基調是正面的,其他要么反映伊斯蘭世界的愚昧、落後和保守,要么描述穆斯林是色情狂或恐怖分子。當然,隨著不同時代政治話題和熱點地區的變遷,被侮辱的穆斯林角色也會出現變化。
知名大片《不可能完成使命》裏,施瓦辛格主演的硬漢,就是與一群阿拉伯恐怖分子和色鬼做鬥爭的英雄,壞蛋們對白直接用阿拉伯語狂呼亂叫。類似情節在反映伊斯蘭題材的影片中相當常見。
2011年美籍導演庫奈 巴賽利粗制濫造的所謂電影《穆斯林的無知》,則延續好萊塢強暴伊斯蘭情感的卑劣傳統,創新了抹黑、羞辱穆罕默德的藝術形式,進而引發波及世界的抗議浪潮,並造成美國駐利比亞大使斯蒂文森等三名外交官的遇難。
其實,引發這一輪風暴的《沙爾利周刊》事件,只不過是1989年英國作家拉什迪《撒旦詩篇》的漫畫版。那部驚世駭俗的辱教作品,因嚴重突破公認禁忌,冒犯穆斯林宗教情感而導致幾十個國家的持續抗議。伊朗宗教領袖霍梅尼因此頒布宗教法令,要求全世界穆斯林追殺拉什迪,並在冷戰結束後首次引發伊斯蘭世界與西方的直接摩擦與對立。
然而,歐洲的知識界、藝術界並未汲取曆史教訓,也可以說,依然漠視穆斯林的質樸情感,重蹈拉什迪覆轍,於2005年、2012年和2014年連續引發伊斯蘭世界與西方的對立與沖突。
文/馬曉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