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中国某些家庭的厨房里仍然供奉着灶君,其中有泥塑的灶君,也有彩印的灶君。在那些彩印的作品中,灶君的相貌并不固定。有的灶君头戴平天冠,身披赭黄袍,相貌威严,三绺长髯,俨然是人间帝王。有的灶君面白无须,双耳垂肩,头戴毗卢帽,面团团如富家翁,犹如唐僧再世。有的灶君手中持剑,胯下骑马,一瞧就是武将。有的灶君右手持圭,左手扶膝,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一瞧就是文臣。有的灶君并非孤家寡人,他老人家身旁还坐着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奶奶,人称“灶王奶奶”。还有的灶君竟享齐人之福,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老奶奶,一夫二妻其乐融融。
这些灶君画像孰真孰假?我们很难判定。第一,如前所述,灶君本来就是化身无数的神仙,既然可以有无数化身,当然可以有无数相貌;第二,传说中的灶君并不是一个版本,即使是擅长考证的古人,也不能确定哪一个版本更加正宗。
北宋博物学家沈括考证过灶君的来历,他认为最初的灶君应该是一个老太太,一个擅长烹饪的老太太。该老太太生活在上古时期,被世人尊为厨神,进而被尊为灶神;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风俗不一,灶神衍生出很多版本,有人说华夏始祖黄帝死后成为灶神,也有人说另一位华夏始祖炎帝死后成为灶神,还有人说灶神是祝融的化身——祝融是火神,火神司灶,理所当然。再往后探寻,汉魏隋唐的灶神渐渐有了真名实姓,有人说他姓宋名无忌,有人说他姓苏名吉利,还有人说他姓张名单,虽为男身,貌如美女。沈括说,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陕西一带的“灶户”(世世代代在国营盐场务工的百姓)所供奉的灶君画像就是一位女士,而开封市民供奉的灶君画像却身披战甲、胯下战马,故此被称为“灶马”。
由此可见,宋朝时期的灶君版本差异更大—。现在的灶君都是男性,宋朝竟然还有女版的灶君。
无论是哪个版本的灶君,其职能在宋朝都已定型,既负责记录善恶,又为其监控下的子民提供庇护,使其免遭没来由的伤害。我们翻看《夷坚志》,可以见到南宋世俗生活中的两个小细节:愚夫愚妇生了小病,不舍得花钱找医生,却去灶下收拾些草木灰,当药服下;市井小贩出外经商,家里的钱财没人看管,偷偷藏到灶洞里去。南宋百姓为何要这样做?因为他们相信灶君,相信灶君的神力能惠及灶灰,相信灶君能帮他们治病,能看管好他们的钱财。
宋朝人祭灶为何比我们晚一天?
中国老百姓是非常务实的,务实到了把他们所迷信的神仙都当成世俗官吏来敬奉的地步。世俗官吏需要礼敬,于是灶君也需要礼敬;世俗官吏可以收买,所以灶君也可以收买。一年一度的祭灶,就是对灶君的礼敬和收买。
怎么收买?一是送钱,二是送甜。所谓送钱,是指烧化纸钱,让灶君笑纳;所谓送甜,就是用饧糖、糖瓜、糖豆粥等又甜又黏的甜食粘住灶君的嘴,不让他讲话,即使可以讲话,也只能讲好话,不好意思讲坏话。吃人嘴短嘛,吃了人间那么多甜食,哪好意思讲人坏话?
腊月二十四是灶君上天的日子,人们将那天称为“交年”,意思是新年将至,跟今天的“小年夜”差不多同义。如何度过“交年”呢?买酒、买纸钱、买灶马。有钱人请和尚或道士念经,没钱人自己念诵经咒。一边念经,一边用酒菜供奉灶君及其他神仙,同时还要用酒糟涂抹到灶门之上,据说这样可以让灶君上天之后晕头晕脑,不会做出对人不利的汇报。最后呢,再为灶君烧化纸钱,将灶君的坐骑(纸马)放在灶门口一同烧化,恭送灶君及百神上天。
南宋《武林旧事》描写了送甜之法:二十四日,谓之交年,祀灶用花饧米饵,及烧替代,作糖豆粥。花饧又叫“胶牙饧”,是煎熬成半固态的麦芽糖;米饵又叫“欢喜团”,是用蜂蜜拌成的糯米丸子。麦芽糖、欢喜团、糖豆粥,宋人祭灶供奉的甜点竟然与今天完全相同。
宋朝灶君上天述职的时间跟今天一样,都是腊月二十四。但今天祭灶选择腊月二十三(只有极个别地区选择腊月二十四祭灶),是在灶君述职的前一天进行祭祀;而宋朝人祭灶却在腊月二十四(个别地区甚至拖延到腊月二十五),是在灶君述职的当天进行祭祀,为什么?
笔者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它极可能错得离谱,但是在寻找不到合理解释的前提下,也算聊备一说:宋朝人祭灶之所以较迟,主要是因为宋酒的度数较低。我们知道,宋朝没有蒸馏酒,只有未经蒸馏的酿造酒。酿造酒未经蒸馏,酒精度最高不可能超过16 度,通常度数只有七八度而已。用这种酒祭灶,灶君易醉也易醒,假如二十三祭灶,二十四送神,则灶君上天时已然醒酒,对我等凡夫颇为不利,故此需要等到送神当天也就是腊月二十四那天再祭祀,确保灶君在醺醺然的状态下上天。
至于我们现代人在腊月二十三祭灶,倒不一定是因为现在流行蒸馏酒,酒精度高,能让灶君连醉两天,而更可能是因为我们急于事功和爱慕虚荣。查明朝方志,江南已有民谚:“官三民四船家五。”官府二十三祭灶,百姓二十四祭灶,那些岸上无住宅、一家老小在船上生活的船民则迟至二十五才可以祭灶。船民一度被官府打入“贱民”的另册,让他们在二十五祭灶是出于歧视,而对老百姓哪天祭灶却没有限制。既然官府不限制,老百姓就蠢蠢欲动了,大家在“祭完收工”和“咱家不能比邻居晚”的心态下你追我赶,于是就将祭灶日期提前到了腊月二十三。
祭祀为何要往火堆里扔干草和黑豆?
陆游的老上司兼好朋友范成大写过一首
《祭灶词》:
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
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圆。
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
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
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兮。
该诗信息量颇大,不但讲明了宋朝的祭灶日期,而且讲到了祭灶时的若干规矩:“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圆。”供品包括熟猪头一个、鲜鱼两条,还有豆沙馅儿的汤圆,有荤有素,有咸有甜。至于胶牙饧、欢喜团、糖豆粥等甜食,祭灶时更是不可或缺,但是范成大的词里没写。他不写,不代表没有,因为诗歌毕竟不是流水账,点到为止即可,不宜面面俱到。“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供桌上要摆酒,祭灶时要烧化纸钱,只有男性可参与祭祀,女士们一边凉快去。到了今天,南方仍有如此陋俗,这是男权时代遗留的孽习,应该铲除。
除了以上这些,宋人祭灶还有其他规矩。
第一,要为灶君备办“甲马”。甲马一词在古文中有三种含义:一指披甲骑马的士兵(如《东京梦华录》云“行军巡检部领甲马来往巡逻”),一指铁甲护身的战马(如《宋史·兵志》云“获甲马百匹”),一指绘有战马、用来召唤神灵乘坐的黄纸(《水浒传》中的“神行太保”戴宗每次作法行路之前必须将“甲马”绑在腿上,这种甲马就是画了战马的黄纸)。祭灶用甲马,指的是第三种甲马,上画战马,下画云朵,旁书神咒,祭祀后烧化,供灶君上天时乘坐。
第二,要为灶君备办“料豆”。“料”即草料,“豆”即黑豆,灶君的坐骑虽是天马,却跟凡马一样要吃饲料,故此在烧化甲马的同时,还要往火堆里扔一把干草和几粒黑豆,供灶君的坐骑食用,只有坐骑吃饱了,才有力气驮着灶君上天。打个比方说,给领导配备了汽车,同时也要配备汽油,不加油怎么让领导上路呢?
第三,不要忘了烧掉灶君的画像。甲马和料豆都是为灶君准备的,灶君才是上天的主角,烧化了甲马、干草与黑豆,别忘了将墙上粘贴的灶君画像撕下来,在供桌前烧掉。一边烧,一边默默念诵“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旧画像烧掉,还要代之以新画像,一如撕掉旧春联,还要贴上新春联。春联是即撕即换,灶君画像却不能即烧即换,必须等到除夕,才能将新画像贴到厨房里。为什么非要等到除夕呢?因为除夕是宋朝人认为的灶君回宫的日子。《岁时广记》卷三十九《腊月·诵经咒》云:“每岁十二月二十四日新旧更易。”新旧更易主要指灶君更易,旧灶君卸任,新灶君并不随即到任,还要等待天庭的任命,这时候你如果自作主张贴上新灶君,那就等于民主选举,是不会被天庭承认的。
第四,祭灶之后要照虚耗。“虚耗”是百神当中的一种,它虚无缥缈,无色无形,不像灶君那样监察善恶,也没有庇护凡人的能力,但它却有捣鬼添麻烦的能力。小门小户过日子,挣的没有花的多,年底盘账,怎么算都兑不够数,不用问,亏空出来的差额准是让虚耗给弄走了。而且虚耗很变态,腊月二十四祭灶送神,百神都去吃供享,吃饱了乖乖地飞升,唯独虚耗不吃这一套,留在你家不走。怎么办?用火烧它的屁股,把它逼走。
灶君躲在厨房里,虚耗却躲在床底下。于是到了腊月二十四夜里,在送走灶君以后,宋朝人开始发威了。他们准备好一盏盏油灯,一一点着,送入床底,从深夜点到天亮。这种风俗在宋朝叫作“照虚耗”,是人类向鬼神宣战的壮举。可惜的是,鬼神未必存在,床底和油灯却是实实在在的。白白点一夜灯,费油是小事,万一火苗子变大,烧着了床才是大事。假如那床上还睡的有人,那就成了天大的事了。因此之故,照虚耗也是陋俗,而且是风险很大的陋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