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智者纷纷倒下、愚者四处欢奔的时代,每一位智者的离世,总是令人忧伤。2月19日,惊闻华东师范大学青年学者江绪林自尽。20日清晨,又看到意大利符号学家、作家翁贝托·埃科去世的消息。同为七零后,江绪林的自我选择,让我脊背发凉。黑暗中秉烛前行,连同执烛者皆如此易于在风中夭折,怎能不令人悲愤难抑?比起江绪林的离世方式,84岁的埃科,因罹患癌症在家中安然离开他所挚爱的世界,是情理之中的事。在孕育欧洲文明的国度,而非一方仍旧处于中世纪的野蛮茂密生长的土地,一位学者才可心神静怡、灵魂安然的去往天国。
在世界艺术史上,埃科被颇多玫瑰般美好的符号身份所环绕:小说家、美学家、批评家、神学家、藏书家等等。诸多美好身份互相交织的斑斓花环,使得埃科成为世界级学术明星的同时,亦被大众文化所神话。被大众文化所神话的埃科,是玫瑰之名下的埃科,而非真实的埃科。在埃科离世之际,剥离其大众文化领域的神话学光环,我们可以看到埃科真正擅长的三个领域:小说、中世纪神学以及符号学。但在一个各学科细分如毛细血管、互不干涉的时代,任何一个领域,做到顶级,已属不易。埃科却在诸多领域,皆有建树,这颇为不易。埃科显然是我们时代所剩无几、为数不多的智者。 最彰显埃科才华的领地,不在哲学领域,而在文学领域。埃科的文论性著作,诸如《开放的作品》,比起法国符号学大哲巴尔特明显差一个等级。在二十世纪,欧美众哲辉映、争相璀璨的时代,埃科不是哲学界的大师级人物。虽然他在意大利,以符号学家的身份声名卓著,但相比法国哲学家福柯、巴尔特、德勒兹等人,埃科明显处于哲学领域的第二梯队。让埃科在世界范围内斩获盛誉的是他的小说《玫瑰之名》。《玫瑰之名》是一部以中世纪神学斗争为背景、穿着侦探小说外衣的符号学巨作。中世纪神学是埃科写小说的最佳素材,因这是他从大学期间便开始痴迷的研究项目,并因此获得过神学博士学位。离开大学校园之后,埃科去意大利一家电视台工作。电视天然具有的大众文化传播效应,使得埃科懂得了如何在学术与大众、小说与读者之间,建立起具有诱惑力的沟通桥梁。 作为一本小说,《玫瑰之名》这本书的命名,本身便是一种诱惑性举措。自从埃科的这本小说出版以来,各种各样的阐释不绝于耳,埃科本人有时亦推波助澜的参与进这阐释大潮之中。埃科是与卡夫卡截然相异的两类作家,卡夫卡想背对读者、远离读者,埃科却想与读者正面相迎,互作游戏,甚至常常在小说文本里埋下伏笔,不停的调戏读者。正如法国哲学家布朗肖所言,卡夫卡之所以在临终要求焚毁稿件,可能是因他认为那未完成的残片必会倍增众人的误解,甚至引发无穷无尽的阐释灾难(大意如此)。埃科却是一个蓄意引发学者、读者阐释欲的作家。埃科的小说之所以既经典又畅销,不但得力于他是一位知识渊博、熟知符号学、中世纪神学、结构主义的学者,亦得力于他知道该如何在小说文本里开放的诱惑读者。本质上,埃科是当代世界小说界最为深沉的顽童,他能够将深刻之物,以通俗的方式,密布在小说文本之中,在大众间广为传播。 作为小说家,埃科有着严重的文学“弑父情结”。年轻的时候,纳博科夫因《洛丽塔》声名远播,埃科心生不满,专门写过一篇名曰《奶丽塔》的短篇小说嘲讽纳博科夫。他的长篇小说,从《玫瑰之名》到《傅科摆》,也一直在进行他的“弑父游戏”。《玫瑰之名》虽然穿着侦探小说的外衣,嘲讽的却是博尔赫斯(书中连环杀手的名字是博尔赫斯的谐音)。埃科意在给博尔赫斯“投毒”,“指控”博尔赫斯是一位书写与阅读的极权主义者。玫瑰之名,无非是美好之名。作家中的作家,就是个玫瑰般迷人的称号,但也容易引导读者误入迷宫、永失归途。《傅科摆》则隐射的是法国哲学家福柯。《傅科摆》小说主人公最终死于自己杜撰的故事,讽刺的便是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自我编撰的中世纪疯人船。大量福柯研究者翻阅古典,没有找到福柯所说的疯人船。埃科无非想说,福柯的疯癫史最终会导致福柯或福柯哲学思想的研究者一起疯癫。 埃科的几部长篇小说,恰恰在证明德国哲学家本雅明的一个观点:作家之所以写作,是因为他对他所阅读到的东西的不满。只是埃科在调侃他的文学先驱与同行时,不曾想到他已经变成他所讽刺的对象:每当我给一些朋友推荐他的几本小说之后,往往会收到诸如此类的阅读回馈:迷惑、难读、晦涩、不懂。这证明埃科已经成为一个新的文学地标。我并不反对埃科的文学“弑父情结”。在我看来,这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向哲学、文学领域同样伟大的前辈致敬的最佳方式。一位作家,通过创作,通过自身的作品,对前辈大师进行质疑,不但可以证明自身才华,还可推进小说叙事艺术的多元性。所有的文学大师,都不该是阻碍后来作家的障碍,而是一个又一个宏伟的文学地标,召唤着后来者进行超越的里程碑。埃科的文学“弑父情结”,应该是所有有智慧、有能力、有雄心的作家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