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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遭遇再现代化惊涛,中国能否例外?

2016-07-07
来源:观察者网

   作者:人造天堂

  欧洲合众国,六王毕,四海一。原先的各国降为地方政府,欧洲全体人民生活在一个大家庭。就需要回答门卫的终极提问:我们是谁,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一战爆发时,英国外相哀叹:欧洲药丸(欧洲的明灯熄灭了)。然而并没有完,二战没有完、冷战也没有。但这一次,是真的药丸了。几年来,欧洲药丸天天喂,英国脱欧公投这一颗特别大。

  去留的经济得失,公投本身的运作,都已经讨论了很多。现世报来得快,英磅大跌。英国开了先河,可能引起小伙伴效仿。欧盟亡羊补牢,六个创始国一致决定,加速英国脱欧进程。然并卵,这些都是眼前的苟且,就算能挺过去,欧洲还是药丸。

  为什么有这个公投,后公投越来越闹剧,都反映英国政治的重大变化。其实变化已经酝酿了很多年,某种程度成为宪政危机。根源则深植布罗代尔所谓的底层文明史。而欧盟在同一个危机中陷地更深,积重难返。

  英国药丸

  每个时代,对于当时的人,就是现代。现代却成为我们的时代的专名,是因为古人服从当时的传统,而我们矢志消灭它。但以“现代”的标准,英国却不是现代国家,保留了大量传统。

  因为现代性始于英国,是内生的。英国之后,世界其它地区的现代化,都是外生,且直接间接受到英国的刺激。中国近代史就是从鸦片战争开始。英国像一个虫洞,连接两个世界,而其它社会穿越之后,仿佛与旧世界彻底分离了。关于这个主题,很多神话被创造出来,国内网上就有不少。

  当然这只是表象。英国实际的变化很大,现代化越晚,表现地越激进,实际变化却可能越小。巴林顿·摩尔《民主和专制的社会起源》揭示了不同现代化路径与其传统的因果。

  严谨表述,英国的现代化是平衡的,而其它几种路径是失衡的,或左倾或右倾。英国的传统,先发优势,岛国地缘,等等,共同造就了平衡。由于失衡占绝大多数,现代学术也是失衡的产物,淫者见淫,反而被认为是常态。

  而今天的英国,本次公投是个缩影,正在沦为常态,虫洞在塌缩。民主政治和民族国家两方面在“现代化”。

  英国宪政发源于1215年大宪章,其核心是贵族集团之间的制衡,然后渐进地向平民开放,调和民众不同集团的利益,进而保证了精英和民众的制衡。构建出高度稳定的复合结构:制衡的制衡。而失衡现代化会形成简单的二元结构:现代技术加持的官僚机构,名义上服从“人民主权”,其实是原子化的海量个体,两者各自内部,两者之间都很难稳定地制衡。

  对比很明显。英国1689年光荣革命一滴血也没流,300多年来政治稳定,战略连续。而之后的现代化史充斥暴力。相对不那么失衡的时空,能维持和平与民主制度,通常采取多党制,分化组合多变,政局、政策波动较大。

  但英国到此为止。本次公投就呈现精英民众二元对立。世界舆论一致声讨民粹。当然舆论也是精英掌控的,和公投一样是甩锅。

  任何政策的影响,都不是平均分布,总有人受益,有人受损。公投第二天,一些民众才想起来了解欧盟的信息(成为热搜关键词),另一些投票脱欧的反悔了,有如儿戏,只能说明ta们以前没得过欧盟的好处。对关我屁事随便,也很合理。

  所以需要制衡来分享利害。设想一个体现制衡的公投,选项不应该是去和留非此即彼,而是在留欧,给留欧受损者一定补偿,和脱欧补偿受损者之间二选一。具体方案只能由精英出,所以责任还在精英,把决定权轻率地抛给民众。如果以前对民众利益整合到位,也未必会走到公投这一步。

  所以公投与否不重要,脱欧与否也不重要,如果复合制衡还能够运作,凝聚国民的共识,那么选哪条路,都能走下去,再走300年。而现实已经失效,就哪也去不了。人间再无小皮特,这位伟大首相的墓志铭:“在思想毒化,文明社会濒临解体的时代,他带领忠诚、理智、正直的人们,扞卫了可贵的英国君主制。”

  民族国家是20世纪的标配,英国也是例外。疆域继承古代王朝,含四个地理文化单元,苏格兰、威尔士和爱尔兰是凯尔特人后裔,不列颠群岛的土着,英格兰是日耳曼人后裔,大陆来的征服者。

  本次公投的余震,也可能分裂英国。苏格兰、北爱都倾向留欧,苏格兰2014年举行过一次独立公投,未能如愿,本次公投揭晓,已经表示要再度发起独立公投,然后单独加入欧盟。伦敦也倾向留欧,同样要求更大的自决权,甚至有Scotlon的说法。

  苏格兰的离心,是因为历届选举争取苏格兰的选票,不断承诺扩大其自治权,得寸进尺,最后要求独立。也是民主失衡的后果。如果有一天边地全部脱离,强化英格兰的“民族性”,反过来也会强化“人民性”,强化民主的失衡。

  英国是第一个现代化国家,可能也是最后一个。

  另:豆瓣上有位很热的阿姨,我很想知道,他心目中圣洁的英国居然也“费拉化”了,作何感想。

  欧洲药丸

  1993年欧盟正式上线,1999年欧元上线前后一段时间,曾经踌躇满志,挑战美国,恢复欧洲的荣光,然而也就十年时间,如今要为生存而挣扎。从煤钢共同体到欧元,一体化在实务上迈出很多步,但始终没有很好地解决,最根本的认同问题。

  欧盟目前的形态介于邦联和联邦之间。邦联的基本单位是邦,必然是松散的。联邦的基本单位是个人。目标当然是完全的联邦,欧洲合众国,六王毕,四海一。原先的各国降为地方政府,欧洲全体人民生活在一个大家庭。就需要回答门卫的终极提问:我们是谁,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但欧洲一直是地理名词。英国统一是“自古以来”,欧洲无论政治还是文化上,从来没有统一过。古典时代,罗马和日耳曼南北对峙,然后罗马文明东西分裂。中世纪末,西欧发生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通用的拉丁语逐渐被各地方言取代,与东欧也更疏远。

  欧洲历史上分裂的力量总是大于统一。东罗马和蛮族曾多次试图恢复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通过联姻,拿破仑和希特勒通过武力整合欧洲,都一度看起来接近成功,最后都失败了。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开先河,民族国家成为主流,维持欧洲大陆的均势。欧盟既是再次统一的努力,也是超越威斯特伐利亚的努力,试图基于新原则,带给欧洲永久的和平。

  这是一个伟大的理想,可惜现实很惨淡。欧盟的困境与对策,和本尼迪克特《想象的共同体》记录的新兴国家类似,其领土人民继承自殖民统治,没有历史依据,转而构建想象共同体。

  本尼迪克特的理论有待扩展,想象共同体实际上贯穿了世界史。文明就是这样起源。公元前3000年,先民的工具还以石器为主,就开始建造伟大的纪念碑建筑,也是在建造想象共同体。尽管共同想象是如此昂贵,构成最基础的基础设施,文明的操作系统,支特经济、军事、科学、艺术等等的协作,能产生巨大的规模经济和协同效应,扣除共同想象的成本还有盈余,生存壮大,战胜那些缺乏想象力的弱小族群。在这个意义上,神是存在的。

  欧盟并没有超出这个模式,但在其中是不怎么成功的案例:入不敷出。宗教和语言早就分裂,近几十年宗教又式微,欧盟的想象如同《想》的案例,也是胡乱拼凑的大杂烩。

  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奉行价值观外交,这是移植其国内经验,又一个想象共同体案例。欧盟对价值观外交甚至更加积极,既是在外部和美国争夺领导权,也是在内部再生产想象。有些是政治秀,以抨击中国最抓眼球,但可能为此损失巨额的订单。另一些人道主义干预,前期的军事行动,后期的重建,花费都是天文数字。

  欧盟也找到了一个独家的议题:全球变暖。变暖在学术上还有争议,但很合欧盟的调性。将全人类捏成一个命运共同体,大号的欧盟。碳政治有所进展,但中美都对签约持保留态度,同时大力发展新能源产业,通过挑战欧洲的产业优势,来挑战欧盟对该议题的政治主导。

  最近的难民潮,将欧盟的共同想象推到了荒谬的程度。欧盟在“阿拉伯之春”和叙利亚危机中是追随者,现在却要承担最大的外部成本。除了沉重的财政负担,更严重威胁本国民众的安全。但欧盟的高层和部分民众,所谓白左,仍一意孤行,难民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

  荒谬有合理性,这些慷慨的赠予、被强奸的少女等等,都是奉献给神的牺牲。德国接收难民最为积极,70年来,背负种族灭绝的原罪,加之现任领导人出身东德,背负人权的原罪,希望通过这样的牺牲获得救赎,占领道德制高点。

  神要亚伯拉罕献祭他的独子以撒,亚伯拉罕照做时,神阻止了他,代以公羊,并在将来派神子来做牺牲。这是个圆满的结局,亚伯拉罕证明了虔诚,神显示了仁慈,没有人受伤害。如今欧盟的领袖向这个神献祭子女,它直接享用了牺牲,没有换羊,也没有许以将来。是伪神。

  除了共同想象的成本,行政成本也很高。欧盟已扩充到28个成员国,为达成共识,决策缓慢,可以预计未来的中央政府,官僚体系更加庞大。

  总成本畸高,还在增加,看不到头,收益却很有限,还在减少,也看不到头。想象的灌输很成功,白左群体就是证明,但并没有转化成物质力量。

  欧洲经济1970年代以来,就增长乏力。其经济制度扼杀中小企业的活力。欧洲率先进入老龄化社会,生产消费缩减,福利支出却增加。1990年代精英就很清楚,福利国家终将破产,但就像英国脱欧公投一样,被选票绑架,坐以待毙。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稍后引发欧债危机,那一次就几乎搞垮欧盟和欧元。

  欧盟内部建立共同市场,对外却是反全球化,构筑起贸易壁垒,这也是英国脱欧的动力之一。无形中将全球化分割成两个,但欧洲市场不如中美市场大、有活力,差距不断扩大。货币统一了,但财政政策还是政出多门,导致欧元不稳定。欧盟也想向全世界征收铸币税,但没有美国压倒性的军事实力。

  更长远的失败,是在新经济缺席。中美平分互联网的天下,其它国家基本可以忽略。欧盟提了一个工业4.0的概念。但工业的未来在互联网,就像工业对农业的改造。所谓4.0其实是用改良代替革命。这是欧盟缺乏想象力的又一个证明。

  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也许是1989-1991年,苏联体系多米诺式地崩盘,刺激了大欧洲的梦想,很快推进政治联盟。也刺激了德国重新领导欧洲的梦想。今天回头来看,也许西欧、南欧、东欧分别联合,基本面和共同想象都更健康,三个欧盟再联合,比现在一个要好。同理,如果战后苏联满足于让东欧“芬兰化”,也许苏联现在还存在。

  但谁能看这么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短期内,欧盟还可能招新,甚至激进地联邦化,又或者捞到别的什么救命稻草,但长期,如上所述,基本面在不断恶化,看不到任何改善的希望。

  一旦再有成员国脱欧,可能引发苏联式的崩盘,很难退守小欧盟。各国的排外情绪都在滋长。即使马上拒关,也要很长时间,消化已经进来的大批难民,不停给右翼助攻。右翼政党上台,多半不会再接受联合,直退回民族国家,有历史、语言和共同想象的基础。当然也可能自欺欺人地保留一个欧盟的形式,实际退化到邦联。

  欧盟将经历“再现代化”:再民族国家化,以及重拾现代的各种价值、建制。现代的曙光出现在欧洲,照耀诸国去征服世界。我们将目睹现代的余晖,诸国自闭于世界。老人国家间,也不会再有威斯特利亚式的争斗。欧洲仍然能保持品味,就像中华帝国晚期一样,精致的呆滞。

  现代药丸

  苏联终结已经25年。苏联还在世的时候,就被创作了很多黑暗神话,25年来,又增添了一些。都跟英国的光明神话一样虚幻。

  苏联是英国之后另一个民族国家的例外,继承王朝的疆域,民族众多。苏联早于欧盟,尝试建立超民族的共同想象,一个“苏维埃民族”。苏联的一体化和认同,都远比欧盟深入,经历过卫国战争的考验,但最终还是挡不住诸民族的离心。

  就在苏联终结的同期,美国经济发生了一些新变化。以往的经济危机,主要裁员蓝领,等经济好转再扩招。但1991-1992年衰退期间,美国企业永久地裁减了大量岗位,包括大量白领岗。当经济好转,不但没有扩招,反而再次永久裁岗,全美两波共消灭250万个岗位。

  这是一个长周期的终结。工业革命创造工人阶级,人口逐渐超过农民。美国19世纪下半期形成白领阶层,1950年代人口超过蓝领。1990年代初的永久裁岗,标志工业的人力投入,已经绝对边际收益递减,企业的规模经济也在逆转。1992年中国改革再出发,大规模接收西方产业转移。1995年互联网时代元年,开始超越工业社会。三个运动相关联。

  计委是苏联的白领,更早到达边际收益递减,苏联的最后20年都在原地踏步。其经济体制很难裁员,更不用说计委的官员。最后整个计委,被永远裁撤了。西方1970年代也陷入滞胀,两个相对独立的体系同步,显示拥有同一个频率,同一个起源。

  也是在苏联终结的同期,通产省,日本计委的神话破灭了。美国更大更平衡,又有中国和互联网加持,比苏联和西方伙伴多上升几个短周期,但不能改变长周期。2008年,华尔街,美国的计委,濒临破产。

  苏联终结时,西方欢庆资本主义的胜利。福山应景地写了《历史的终结》。现在我们知道,正相反,是资本主义,也是现代性,总溃败的开始。资本主义和现代性,这两个概念大致等同,是从不同角度描述同一个事物。资本主义更本质,反映了现代凌驾所有之上的共同想象。

  历史呈现某种规律。资本主义/现代性300余年,从中心向外围的扩张,在最近25年,从外围向中心收缩,完成了一个闭环:涨潮的终点,也是退潮的起点,一直退到涨潮的起点。现代化越晚,越失衡,溃败越早。

  泰坦尼克最终的倾覆,持续了几分钟。如果一个后坠海的乘客,嘲笑先坠海的,我们会认为ta是神经病。但资本主义的泰坦尼克用25年倾覆,在历史中只是一瞬,后坠海的亿万人,却欢庆胜利,预言历史的终结。人类真是愚蠢啊。

  人类的愚蠢没有下线,接下来会发生再现代化浪潮,从中心向外围扩张。美国已经出了川普的异数,不知国运是再上升一轮,还是就此衰落?再现代化将涌现各种奇葩的现代原教旨,许诺带领人们回归“纯真"的现代性,再造人间天国。也可能许诺纯真的古代,骨子里还是再现代化。这样的精神领袖,古代有孔丘、加图,当代已经有施特劳斯、塞缪尔·亨廷顿……中国也有人想当,但还排不上。

  最外围是前殖民地社会,只获得现代技术,而社会没有现代化,因而最失衡。西方的扩张路线与历史上伊斯兰的扩张重叠,伊斯兰世界大部分都沦为殖民地。今天伊斯兰的暴走,也是再现代化浪潮的分支。

  从阿富汗抗苏所在的伊斯兰世界与现代世界的边缘,到“9·11”,攻入现代世界的中心,再到IS,肆虐伊斯兰世界的中心,再到难民涌入现代世界,也完成了一个闭环,与现代化的退潮相呼应。IS喜欢直播杀戮,有心理战的因素,也是在炮制共同想象,献祭给,伪神。

  世界还会好吗?

  或寄希望于互联网?21年来,人们的生活方式改变了很多,现代经济制度改变了一些。互联网对政治、文明的影响还很微小。将来可能创造一种新的文明模式,超越帕米尔以西古典文明的想象共同体模式,以东的历史共同体模式。可能是某种分享的共同体,作为最基础的基础设施,文明的操作系统,共同体的成本,和共同体对人的压迫,都更低,协作更高效灵活。

  本文即将结束的时候,才专门讨论中国。中国与资本主义/现代性,足以写十部巨着,这里就不展开。简单地说,中国搭上了现代化的最后一班车。中国的现代性极复杂,一部分高度失衡,导向大跃进和文革,如果算这两段,中国是现代化退潮的起点。一部分则相对平衡,超过苏联和日本,甚至欧洲,导向改革开放。

  平衡的制度结合巨大的资源,演化分工协作网络,大大提升规模经济/边际收益递减,加之后发优势,推动中国制造业,比美国还多上升几个短周期。同样的条件也推动互联网产业,从硅谷主导体系的边缘,上升为第二中心。

  但负能量也很满。如今上升周期已经用完,很可能重蹈日本泡沫和美国次贷的覆辙。局部社会没有现代化而暴走。当西方已经现代化退潮,堕入再现代化,公知还在鼓吹“普世价值”,在最近的热点中,试图将死者和警察,献祭给,伪神。

  历史总是短期悲观,长期乐观。而中国最终有望打开文明的第三虫洞(第一个是两河流域),把人类带入新纪元。

  人间五百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此即为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卿之首级!放眼天下,海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

[责任编辑:郭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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