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我城,記錄香港」的編和寫觀念,在過去的香港文學,一直存在,而且強烈。地緣於文學創作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地生活的點滴,追憶難以忘懷的原鄉人情,常可於文學作品中追尋到作家的情感與歸屬。近日舉行的第十一屆香港文學節「與文學碰面」研討會上,香港大學中文系潘步釗博士選取近20篇寫成於不同年代的散文,以《他年說夢痕--香港散文中的作者成長地區描寫》為題,探究香港作家筆下所寫的個人成長的回憶與經歷,以及對成長生活地區的描畫,展現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區拼合而成的香港故事。香港商報記者 陳柳燕
童年成長中的情感流露
以書寫香港或香港地區為對象的散文,很早已經出現。潘步釗博士稱,以此類題材作中心而編集的文集,隨著上世紀70年代的本區意識興起、80年代的回歸步伐漸近,早就出現。不過,雖然香港散文中寫地景的作品汗牛充棟,但他「只想緊扣住香港成長的作家,探討他們對於成長地區的描寫,以及所流露出的情感」。他說,「這與作者本身是否出身在香港並無關,作者是否在香港成長,才是重要的先決條件。」
潘博士非常喜歡豐子愷在散文《夢痕》中,用破相留下的疤痕來比喻童年的記憶:「但憑這臉上的金印,還可以追溯往昔,追尋故鄉的美麗的夢啊。」童年是「故鄉美麗的夢」,他認為,「許多香港作家筆下,童年或成長時重要的社區敘寫,重組、分析這些空間與時間交錯的文字,是觀察和思考香港散文特點的一個獨特角度。」
保存記憶、抒發不舍和難忘是這類散文最常流露的情感。他說,透過作品,讀到的是作者成長過程中的七情六欲,「有時迷惘,有時又因日子的遠去、回憶和物異情遷而生的種種驚歎唏噓。」例如作家小思,對於童年成長的灣仔,那是她兒時快樂的因由,當面對灣仔街市的拆卸,她流露出複雜的情感,「好幾次想去看看,終於沒有去成,我想保住你原來給我的印象。保住形體生命並不容易,我早接受了。試圖保住記憶,保得多久,也沒有保證」。
強烈的感情投入,亦於戰後成長的香港作家筆下所見。相比不少香港作家,在廣州出生,成長於香港的胡燕春對香港有著強烈的感情。她說過:「這些長短不一的近作,全都是寫香港人、香港事,並設景於香港街道、校園、地區的。透過書寫,我發現自己深愛這個城市,愛的程度遠超想像。」她於自述《更暖的地方》成書因緣時說:「是一個大陸小孩變成地道香港人的過程。請別小看這改變,那原來是非常艱難的。如果當時我已屆今日之年,這種文化上、感情上的徹底轉化,可能永遠不會發生。」
潘博士表示,作者成長的經歷永遠有自己獨特的地方,誰也不能替代誰。「我常一廂情願地覺得西西獨特的作品和手法,是童年在花墟球場的草地形成的。」當然,對於許多作家,回憶童年生活的地區,還常常伴有的是,成長中對於生命、生活,以及面對成年人、面對難知客觀世界的迷茫和慨歎。
作品中窺見歷史與地貌記憶
文學作品往往起著記載歷史的作用,潘博士指出,不少香港作家喜歡描寫成長的地區,例如小思、也斯、葉輝、胡青燕、麥樹堅、潘國靈等。
「他們以自己童年成長社區作筆下散文的背景,自然在文章中記載著當年的人物、事件,成為歷史的筆墨,讀者大可拼湊起來一起閱讀,更全面完整地理解作家的成長歷程,也成了解當年不同年代發展中的香港的重要資料。」
作家葉輝喜歡描寫舊事地景,流露出對往日舊事故地的緬懷傷歎:「再沒有筲箕戲院,也沒有金華戲院了。也弄不清楚,半個世紀前的龍鳳大茶樓、馮強記鞋廠……以及好一些連商號也記不起來的商戶,小時於哪一個角落的市塵。」
而同一個地方,更常常會有不同作者將它們作為描寫的對象,「其中有些地區特別受到重視,例如深水涉、旺角、九龍城、灣仔和北角等,都是經常出現在香港散文中。」潘博士稱,「作者描寫得很多的是街道和戲院。其中,戲院一再被描寫,以反映生活和成長的重要印記,或者映照了與新浪潮電影同步的一代文化人。」寫得很直接的有馬家輝和沈西城,前者直數灣仔多家戲院,後者則沿著英皇道逐一介紹,形成當年生活留影的重要一瞥。「另外,公屋生活亦是許多香港人成長的共同記憶,70年代後出生或成長的作家,都經常會描寫到。」像可洛在《完整的煙花》中寫到「一邊整發接收訊號的魚骨天線,一邊叫喊著問家人電視畫面清不清晰」,實在是普羅香港公屋居民的共同記憶,表現強烈香港舊日社會的生活特色。
「對於成長和生活地區的觀察,作者們最強烈的感覺是香港城市發展和變化之快數。」潘博士稱,這既是作者主觀感受,也是香港社會客觀的真實。「我們還可以從這些作品中,有趣地讀到昔日的生活水平和物價指數」,如匡力的《三個香港》:「我們那時候的活動僅限於深水涉,在汝州街騎腳踏車,到北河戲院看電影,再到戲院對面的甜品鋪吃一碗紅豆沙。紅豆沙只要『3個仙』一碗,為我能力所及。龜苓膏兩毫子一碗,我從來也不敢夢想有此口福。」
此外,亦能在作品中重塑和再現香港的地貌,「一些不復存在的地方,像張君默《槳聲燈影避風塘》寫到銅鑼灣小島吉列島,『那時候,我還在上中學的時候,灣仔的高士打道,是一條海傍道。』」潘博士說,「今天海傍,當然遠不止有高士打道,吉列島更連存在的痕跡也找不到。景物變遷,這類散文中,最易找得到,也有著文學以外的重要歷史意義。」亦如柯振中寫紅磡、吳智寫油麻地的眾坊街等,都為讀者保留了五六十年代的一些地貌記載。
記錄香港 書寫我城
關於香港的記憶當然還有很多,正如關夢南所說:「若把人生的背囊傾側,你會看到的是一些街道、一些店舖、一些戲院、一些樹木、一些天空……」
潘博士表示,觀察香港這類以童年成長地區為描寫對象或背景的散文,我們看到當中有相當人化的記憶,正如豐子愷所言:「因為這是我的夢一般的兒童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唯一痕跡。由這痕跡可以探尋我的兒童時代的美麗的夢。」他說,「這類散文的作者,普遍沒有重要的理論框架在背後,只是隨著生活和感受來寫。作者以主體角色位置投入,一面在懷念追憶中撿拾成長的迷惘;一面亦目睹地區變化而歎息感慨。當中寫到的人物和環境,對我們理解這些作者的成長、性格,以至內心情感和作品的風格特色,都提供了探入的空間與線索。」
「此外,地景描寫和社會事件,在這些散文中,一樣是值得重視的部分。」潘博士指出,「一些當年香港人日常的娛樂和生活瑣事,透過作者追憶敘寫,保留下來。雖然不會如歷史書寫的系統,但正因為透過作者的感覺體會,再借文字重置事件於讀者眼前,反而就更立體和有細味的空間角度,作用或效果與重看當年的粵語片電影有點相似。」「因為必須在香港成長的作家,才會以香港地區作為童年活動的空間。對這些地區生活和成長的敘述,正好顯示了香港文學本土作家的出現圖貌,同時又暗聯著近年來香港人愛談的身份認同、本土意識等。這一點,或者也是今天重視這類題材散文的又一層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