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athy Dong
老同学“我是西蒙周”在微信上跟我分享了一篇新华网的头条文章，标题是“杭州一家庭美国‘乐极生悲医院游’走红网络，网民感慨对国内医生更多理解”，内容说的是杭州一位自称“乐爸”的家长，在自己的微信公号上发了一篇文章，记述暑假期间带孩子在美国旅游，因为孩子脱臼去看急诊的经历，以及这篇文章短时间之内在网上走红。老同学问我“你怎么看？”
这位“乐爸”的文章我仔细读过，既然老同学问，就老老实实回答说：“这个帖子所述，完全符合我在这里带孩子们看病或者陪伴朋友看病的经历。”
二十年前，我家孩子爸先来美国读书，十一个月以后，我也来到美国陪读。当时，关于医疗方面，有一个本地中国留学生圈子里流行甚广的事件：一位留学生的太太（有名有姓，只是时间太久我早就忘记了），没有医疗保险怀孕了，还没打听好能有什么福利自己可以用得上又自然流产了。既然流产了，也只能去了医院，没有保险没有家庭医生，能去的地方只有急诊室。去医院做了清宫、确保安全，在急诊室呆了一宿。后来收到的账单包括医院和医生的两份账单，总额七千多美元！当时的留学生们，都是靠全额奖学金来留学的，学校给的生活费，好的可达每月1500元左右（税前），差一点的每月不到1000元（税前）。七千多的医疗费，实在是天价！可是又不敢赖账不付，怕信用记录的污点会影响到将来在美国的工作以及绿卡申请，但也实在是付不出，只好跟医院达成了一个协议，像还贷款一样每个月付一定金额直到付清为止。
那两年，每个新来的留学生都会听到这个事件，提醒每个人：没有医疗保险可别乱来！那时候的中国人，普遍没有保险意识，学生们因为学校的要求，必须有医疗保险才能注册，所以还是都有买医疗保险，但是，学生的配偶们，通常是会选择省下这个保险费用的，只是会给不安分的小孩子们买保险。
我家老大，在国内出生，来美国的时候四岁，正是顽皮的年龄，当然不敢不给她买医疗保险。孩子到达美国的时间是1月19日，本来为了以防万一，我是想保险从这一天开始生效的，然而人家保险公司的规定是要从月初开始生效，并且人不在美国的时候不能参保，结果是只能从2月1日开始生效。很不幸的，孩子在1月30日晚上洗澡的时候发生意外，下巴磕在了浴缸沿儿上，血流不止。打电话给一个在美国多年的朋友，没别的选择，朋友带我们去了医院急诊室。
急诊室人很多很多（平时走街上都看不到人，看到急诊室的人满为患感到很奇怪：哪儿来的这么多人？），但是接诊的人（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护士，只知道肯定不是医生）看到孩子下巴血肉模糊的样子，立即就安排我们带着孩子进去了，没有任何等待，一位医生简单看一下，决定要缝合，有人带我们去手术室。没有仔细看时间，感觉上是马不停蹄，没有什么停顿，从进门到上手术台，也就是那么几分钟的时间。
第一次接触美国的医疗，就是去急诊室，这次经历给我留下的印象好极了，只是接到账单以后（超过1100美元）很肉疼，但是想着谁叫咱们那么不凑巧在保险生效前两天出事故了呢？以后咱有保险了，就不用再担心医疗费的问题了。
后来，孩子有一次在学校里玩耍的时候从滑梯上被另一个孩子推下来摔到了脑袋，老师没有报告，四岁的孩子也不知道告诉爸爸妈妈，一直等到晚上睡觉前淋浴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头顶左侧有一个很大的包（孩子本来脑壳有点儿偏加上厚厚的长发，不去刻意摸脑袋真的没发现）！没办法，这时间了，只能去急诊室。
第二次去急诊室，发现人更多了，还有很多人其实只不过是感冒头痛，不知道大晚上地跑到人满为患的急诊室来干嘛。这一次，还以为孩子又会像第一次那样很快就能看到医生，结果是我们走出急诊室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在医院里熬了个通宵。检查方面，主要是做了一个脑部CT，结果是孩子没大碍，回家观察孩子的情况就好。整个通宵的时间，都是在等待中度过。跟有经验的朋友说起，才知道美国的急诊室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治疗病人，所以那些没有医疗保险的人，没法去看医生的，就会直接去急诊室，哪怕是原本不需要去急诊室的小毛小病，比如感冒头疼脑热，医院负担沉重，病人看病等待时间也就很长，某某某（同样有名有姓的一位华人教授）就是因为等待过久而导致原本不是那么严重的急性阑尾炎穿孔导致腹腔感染而差点儿丢了性命！
第二次的急诊室经历，让我们了解到，急诊室为什么总是人满为患（太多人没有医疗保险，当时的统计是，全美3亿人口有4000万人没有医疗保险），也了解到去了急诊室，没有流血不止的开放性伤口、看起来意识清醒的病人，就会等待很长很长时间。好在这一次，我们有了保险，保险福利也很不错，我们实际支付费用只是100美元。考虑到当时的保险费用其实不算很高，我们对于美国的这种医疗保险制度，是满满的好感，虽然去急诊室等待时间长，虽然平时看医生要预约（往往到了预约时间，病早就好了），还是觉得一点点的不方便（预约和等待）换来了良好的医疗服务和良好的服务态度，还是很值得的。
美国急诊室 网图
第一次对医疗保险制度心生抱怨，是孩子换牙的时候。上下总共四颗门牙换过之后，就是下边门牙左右两边的两颗小门牙，从经验上以及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来看，这两颗牙应该很快就能长出来。但是孩子的牙齿迟迟长不出来，牙医说要看专科医生，需要保险公司的批准才能去看，而牙医给保险公司的看专科报告迟迟不能批复下来，足足等了一年多，还是等不到保险公司的许可。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家门上贴着“不接受任何保险”字样的儿科牙医诊所，狠狠心就带孩子去看了。拍了X光片后很明显是因为孩子牙床骨狭窄，换牙的地方空隙太小导致恒牙长不出来。医生当即决定拔掉了两边相邻的那两颗牙，从头到尾就是花了半小时填写七七八八的各种表格，然后半小时看医生、拍片、拔牙，医生和护士那态度都无比的和蔼可亲，孩子也特别喜欢，然后结账：第一次来给25%的优惠，我们只需要支付1500美元！
本来在保险公司的牙医那里拍个片就能确诊、拔牙不花钱的小问题，就因为保险公司始终不给看专科的许可、牙医也不负责任把自己能解决的问题推给专科医生，而让我们不得不额外支付高额医疗费，让我们对医疗的好感，稍稍地削减了一分，好在一个礼拜之后，孩子的牙齿就长出来了，我们也就不再计较，只是因为孩子的牙床骨狭窄的问题没法改变，后来的牙齿，也都是这样一颗颗地拔掉留出空间，才能顺利长出来，花费了总共近万元（总共拔掉了8颗牙齿），我们也只能自认倒霉。但是为了孩子，也只能如此。
随着时间的推移，医疗保险费用越来越高，渐渐地到了很多中小公司难以负担的地步。学校、大公司等因为人数多，保险费率相对很低，同样福利的保险条款，中小企业尤其是小企业的保险费率甚至能比大公司拿到的费率高一倍以上。比如我在读研期间参加的学校的保险，因为学校有四万多人、且学生们年轻较少生病，我和孩子两个人的保险费全年不到500元，当时孩子爸爸所在的小公司一个人的保险费是每个月197元福利还没有我们学校的条款好。而中小公司却不可能得到大公司和学校的费率，只好为员工选择保险项目较少、自付费用较高的保险条款，以减轻保险费用的负担，却还是挡不住保险费用和医疗费用一年年的大幅度增加（根据我当时在小企业和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了解小公司财务状况的经历来看，保险费的涨幅基本上在每年上升15%以上）。
在有医疗保险的情况下，我家老大小时候生病、看急诊很多次，除了牙齿的问题特殊以外，每次看医生或看急诊，费用都相当低。然而，同样在有保险的情况下，前几年我家老三感冒发烧去看急诊的经历，跟当年老大的时候就很不同。在美国多年的经历，大家早已经养成了孩子发烧不超过三天不去看医生的习惯，因为通常孩子就是感冒发烧，而普通感冒发烧就是会持续三天，即便要去看医生，预约了几天以后，带孩子去医生诊所的时候，基本上孩子就已经没啥毛病了。但是这一次，孩子的发烧，三天后虽然好了，却不料到了第四天晚上，突然又烧起来，并且不论我们采取什么物理降温方法，孩子的体温迅速升到摄氏41度以上。晚上七点多了，医生诊所是不可能去的了，只好再带孩子去急诊室。这一次，去的是儿童医院，人不是很多，等待时间却是不可思议地长，左左右右来了三位医生，连同开始的护士，同样的问题反反复复问了四遍，我们也就回答了四遍，所有的检查和处理只不过是用听诊器听心肺、量体温、手指尖上扎一针取血化验（结果阴性说明没有感染）、给了一粒退烧药、以及最后的医嘱“如果再烧白天去看家庭医生”。到急诊室的时间是不到八点，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以后了。后来收到的账单，在有保险折扣的情况下，我们自付的费用还超过1200美元！
这样的情况，造成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没有医疗保险，有医疗保险的人同样也是怨声载道。经过多年的酝酿，医疗保险改革终于成功了！奥巴马医保计划出台！当时，我家孩子爸所在的公司医疗保险福利很好，我们全家人需要交纳的保险费也只不过是每月200美元，因此我对新闻报道中那些抱怨奥巴马医保计划搞砸了他们的保险的情况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直到孩子爸公司财务年度结束时发给每个人的明细福利清单拿回家，才发现尽管我们自己每月支付的费用只有200元，但实际上，公司为每个员工家庭支付的保险费用每年高达14000美元以上！加上我们自付的每月200元，我们的医疗保险费用实际上每年超过16400元！这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高价！要知道，当年美国家庭年收入的中位数（不同于平均收入，中位数意思是一半家庭高于这个数字、一半家庭低于这个数字）还不到5万美元。
不久，孩子爸工作调整，离开了那家公司，我需要重新考虑医疗保险的问题。新公司福利没有以前好，员工可以选择自己买保险或参加公司的保险，公司的保险是每个礼拜200元（一年52个礼拜，即10400元）。我做了详细的搜索研究以后发现，我们自己在奥巴马医保计划下能够买到的条款相当的保险，一个月的费用是超过1600元，一年超过20000元！只好选择了公司的计划。通过阅读和询问保险行业人士，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奥巴马医保计划的问题。这个计划要求保险公司不能根据年龄、性别、健康状况等对投保人区别对待，导致保险公司必须为每个人提供完全相同的保险覆盖条款，比如为了育龄妇女能够享受生育保险，那么男人、少儿、无生育能力的老人也必须有这个条款，以及其他很多类似的状况。从前买保险的时候，保险可以为年轻、健康的人提供费率较低福利较好的保险，女人也可以选择不要生育福利的保险（保妇科但不保生孩子），这些都可以降低保险费。但是现在这些都不允许了，以至于所有人的保险费率都暴涨（可能其中也有保险公司故意而为的因素）！
一对关系很好的朋友夫妇，因为不懂英文，有关保险等事情都是要请我帮忙，因此我对他们的情况很了解。他们自己做小生意，自己买保险是唯一的选择。在奥巴马医保计划之下，在享受大幅度政府补贴（报了中低收入）的情况下，每月保险费是每个人189元，每年自付额度（Deductible）是每人6000元/全家12000元。
就是这位朋友，一次做肝穿刺检查，她说问过国内医院的朋友，说是300元人民币的项目（我没有确认过国内的收费情况，只是听朋友说），但是她在本地做的这项检查，收到的账单是超过5800美元，刚好在每人6000元自付额度之内，自己付了全额！
几个月后，还是这位朋友，不幸在做饭的时候，因为剁排骨时不慎，剁到了手指，血流不止、手指失去了知觉，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伤到什么程度，而且是在无法止血的情况下，只有去了附近的医院急诊室（这也是别无选择的，医生诊所需要预约，这种情况医生也是二话不说让你去急诊室的）。在急诊室，我全程陪同朋友。现在有医保了（奥巴马计划要求所有人必须买医疗保险，没有保险的在每年报税的时候，要罚款最高达收入的7%），急诊室的人数确实比前些年少了很多，那些普通头疼脑热的不会再去急诊室了，这是好事儿。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人少了，等待时间却依然不少。
朋友到了急诊室，先给止了血，然后安排拍片看骨头有没有砍断。从准备做午饭的时间（上午十一点左右）等到晚上七点多（等了超过八小时），真正的检查就是拍片，其他就是不停地有人来询问和记录情况（同样的问题至少向不同的人回答至少四到五遍）、以及量血压和心率，或者把你晾在房间里等着。X光片结果出来，朋友很幸运，虽然刀口很深，但是骨头没伤，只需要消消炎，又因为是刀砍的伤口，很整齐光滑，所以不需要缝针，只要用医用胶水粘起来、贴上医用胶布就回家了。收到账单以后，朋友跳了起来：超过8000美元（保险折扣之后的金额）！而且刚好跟上次做肝穿刺的时间，虽然只是相隔几个月但是算两个保险年度了，以前支付的5800不算，这一年的6000自付额一分不少自己支付！
当然，有了这两次的经历，朋友也狠下心了，反正自己做小生意的，所有现金收入都不再入账，一年下来，生意收入账面上很低，满足了低收入的收入需要，从2016年1月1日起，现在一家四口，保险条款好到不能想象（什么都包了）、保险费一分不用交、看病一分钱不用付，政府全包了！
然而，作为朋友，替他们高兴的同时，自己心里其实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众多的小企业主们，从我曾经做会计师的经历来看，大多数是像朋友这样，瞒报收入、虚报成本（把个人消费算在生意成本中），使账面上的收入数字大幅度减少，在无需交收入税甚至还能享受退税的同时，还能美美地享受着奥巴马医保计划的福利。而中产阶级中的大部分靠工资收入的家庭，却在承担收入税的同时，承受着保险费大幅度上涨的压力，而自己所缴纳的收入税，还不能用在自己身上比如教育、退休福利等，而是全包了那些政府包养的人的全部福利！
至于我们自己和周围那些不在政府部门、大企业或学术机构工作、又不符合“低收入”标准的朋友，大部分人因为再也无力承担昂贵的医疗保险费用，而选择了High Deductible的保险计划，常规每年自付额是每人6000元/全家12000元（以我们家庭而言，这样聊胜于无的保险福利，保险费用是每个礼拜99.86元，一年接近5200美元。美国家庭年收入中位数，还是不到5万元）。这样的情况下，除了保险覆盖的年检、孩子们的疫苗等，基本上就是大病不敢有、小病自己扛了，不到不得已，不敢去看医生。如果真的有了病，也是能拖就拖，尤其是接近年尾的时候，想的是拖到第二年，那么所有的缴费都算在第二年的自付额内，能把自付额填满，以后的费用就可以由保险公司支付了，而不是每年自己都需要在自付额内支付全额医疗费用。比如我们教会的牧师，心脏不好，安装了起搏器。起搏器过几年就需要换新的。去年十一月，起搏器该换了，就想撑到今年一月份再做，免得今年还需要做的另外一个手术和各种检查，跟换起搏器要分别在两年中，支付两个年度的6000元自付额（共需支付12000元）。然而起搏器不给面子，在十二月底罢工了，只能紧急去医院换新，终究还是没能如愿省下一年的6000元自付额。
总而言之，有人说美国是穷人的天堂，应该说是没错，不说其他的福利，与大家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医疗方面，符合标准的穷人们，如今是真的不需要花一分钱实现全民医保，享受的也是良好的服务态度（服务质量另说，美国医生的技术水平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而占中产阶级大多数的在中小企业工作的人们，医疗保险费用和医疗费用，早已经成为难以言述的沉重负担，对很多家庭来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也不为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