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又回來了,現在,讓我們回到濕熱、破敗、髒亂又豐腴的那不勒斯。
從《我的天才女友》開始,兩個女孩度過童年和青春、混亂與危機,在自己的性別內部和世界外部一路闖蕩,終於來到了第四本中文譯本《失蹤的孩子》,也是四部曲中最厚的一本。女人的故事真的有這么長嗎?看來是真的。
《失蹤的孩子》
請放心,它還是好看的,費蘭特寫故事的能力有一種讓慣常於閱讀嚴肅作品的讀者羞於承認的那種好看,它用故事的跌宕起伏包裹住了屬於人類尤其是女人的豐盛情感末梢,和無限趨近與感性認知,而不是充滿分析和例證的現實主義。這應該說是一種發明創造。
這種發明創造讓人不再用理論解釋也能理解了,一個女人與她的生長環境、家庭血緣、婚姻結構、社會與曆史之間所能發生的肉體聯系。這一切,本來就是活生生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正在向人們證明,除了眼下的這種語言,它不應該用其他別的語言說出來。
回到第四本《失蹤的孩子》,在這本書的大部分時間裏,萊農又回到了那不勒斯。這位女主人公曾經以知識為唯一的武器,逃離混亂不堪、毫無希望的家鄉,獲得了事業、婚姻、體面的人際關系和社會地位。是什么讓她又回到了“原點”?表面上看,是愛情。
萊農的愛情在一生中沒有發生過很多次。費蘭特的寫作之所以誠實得讓人尷尬,就在於她對很多問題不加掩飾的揭露。比如,人一輩子不會發生太多愛情,而追隨自己的愛情三十年,也可能是一種充滿了狂熱和荒謬的過程。在費蘭特的故事裏,尼諾就是那個狂熱和荒謬的種子,他曾經讓莉拉離家私奔,陷入第一次全面的危機,莉拉這種憑著睥睨一切的直覺行事的女人,在費蘭特的筆下,其實很少主動陷入危機。而當萊農以一個已經步入上流社會的作家身份,再次愛上尼諾的時候,那些不能被知識和經驗、理想和原則解釋的東西發生了,而這些是萊農和丈夫結合的基礎——去市政廳登記結婚,而不是去教堂,是他們婚姻的一個比喻。
尼諾是“渣男”,逢迎任何女人,不錯過一切性交的機會,用愛情合理化自己的欲望,看上去要對所有人負責但實際上又對誰都不負責任,這些特點費蘭特在寫作中一點也沒有客氣,不過這並不是要貶低女人們愛情的意思,如果像莉拉那樣不被任何條框約束的女人,和萊農這種努力重塑自己的女人都會愛上尼諾的話,那看來尼諾是不可避免的,是女人生命裏一次情欲的爆發。
情欲是生命中動蕩的一部分,這一點和那不勒斯自帶的混亂野蠻很相似,萊農曾選擇把自己交給一個相對比較文明的社會和家庭,一種莉拉嗤之以鼻的生活。但是真的能把自己交出去嗎?一種習得的思想繼承和對文明的認同感,能夠讓人獲得改頭換面的生活。換句話說,誰不想離城市、藝術、沙龍、有學問的交談、到處旅行、被認同的歡愉更近一點兒?但是對萊農這個被那不勒斯喂養大的女性來說,隱藏的代價是精神的虛偽和肉身的折磨,關於肉身的折磨,丈夫那種機器式性愛和做母親的崩潰在第三部《離開的,留下的》裏就已經講了很多。而關於虛偽,費蘭特更是把赤誠的揭露發揮到極致,有多少人談論解放、革命、政權、理論與激情就好像真的明白自己在說什么一樣?它屬於身份的選擇還是語言的繁殖?萊農在書裏承認了自己的尷尬和虛偽——它們在莉拉的對照下無處遁形。費蘭特在這個問題上進入的如此之深,一個偉大的作者,總是不動聲色的開槍。 從這個角度講,費蘭特的寫作也是野蠻的。
所以,讓我們回到那不勒斯。不可否認的是,重新回來的萊農已經不是那個兩手空空的小女孩了。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獲得了一種穩定的平衡,這可能就是一種屬於女性的成熟。另外,她在這裏獲得了一種新的身份,那就是一個觀察者。
她觀察友誼、觀察童年的女友們、觀察母親和妹妹、在對尼諾失望以後也觀察尼諾,在書裏,費蘭特給了她觀察的機會,也適時地捂住她的眼睛。因此,很多令人大吃一驚的事情,是我們讀者和萊農一起後知後覺發現的。這種寫法時常讓人眩暈,我們和萊農一起經曆發現和欺騙,萊農真的只是一個小說人物嗎?
從小到大,萊農和莉拉都互相觀察,有時候用親密的方式,有時候躲在暗處。這是女性友誼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掙紮不休的生活裏,要說女性的本能是什么,可能就是與此同時觀察別人,這裏既有對別人命運的好奇,又有對自己所經曆一切的懷疑。這種互相觀察可以長出信任、支持、比較、嫉妒、疏遠……在莉拉和萊農之間,沒有人不想當那個觀察者。
莉拉又一次成為了那不勒斯的“強者”,二進制和計算機讓莉拉掌握了另一種計算世界的秘密,可以想象這在落後的那不勒斯是怎樣一種權力。費蘭特選擇引入了和計算機相關的事情,這種看上去和整個環境格格不入的技術真是再適合莉拉不過了。莉拉,原本就是一個聛睨一切的“藍色仙女”。她一邊操縱那不勒斯的人際關系網,一邊操縱著計算機技術,這種近身相博才是莉拉所要的複仇,那些屬於理論的、政治家的、黨派與宣言的東西在莉拉看來全是鬼扯,莉拉用最粗俗的方式和那不勒斯戰鬥,她沒有任何退路可言。
那不勒斯是混沌的,善惡無法命名。革命者和惡魔都是小時候的玩伴,背後勾當高深莫測,但他們會一起出席婚禮和葬禮。萊農的妹妹甚至嫁給了索拉拉,黑社會兄弟之一。這裏拒絕用被發明好的理論系統解釋,幸好在經曆了幾次失敗之後的萊農,重新拿起了用直覺行動的武器。不管是放棄尼諾生存艱難的時刻,母親垂危還是遭遇地震,第四本《失蹤的孩子》裏的萊農都表現出了一種只屬於成熟女人的力量感,只管行動的野蠻精神。在危機面前,那不勒斯又回到了她體內。
因此她不再抗拒她的血緣關系。母親在面對疾病時的暴躁和軟弱,讓她找到了進入母親世界的縫隙——恰好那時她剛剛生下和尼諾的孩子。母親對萊農的愛是完全那不勒斯式的,由謾罵、蠻力、別扭的熱情,和不由分說的行動組成。而回應這種愛的辦法最終也只可能是,在母親去世之後,把她的鐲子始終帶在手上。接受這種看上不那么高貴的愛,就像接受那不勒斯的血液在體內沖撞。
不可否認的是,第四本並不是一本講述從光鮮的城市生活退守到充滿野蠻力量的那不勒斯的回歸之旅。費蘭特從不在寫作中做這樣的矯飾。
幾十年過去了,那不勒斯變好了嗎?從尼諾的口中,它正在變得正常有序起來,而在莉拉的形容裏,它依然肮髒腐爛,罪惡變本加厲。有人從富有變得潦倒,有人,例如莉拉的哥哥、萊農的弟弟妹妹們,過上了光鮮的日子。有個情節是這樣的,萊農的母親病危,作為女婿的黑社會頭子要把母親送到高級的私人醫院,而萊農的情人,孩子的爸爸尼諾卻堅決反對這種沾滿了髒錢的機構和特殊化醫療對待,因為這和他的政治立場不符。最終是黑社會們,而不是某種政治理念幫萊農母親良好地度過了生命末期。這個充滿諷刺的場景,在很多講述中產階級的文本裏可能會變成筆下一個刻意的笑話,但在費蘭特筆下“毫無原則的真實”裏,現實就是這樣赤裸裸地砸下來。
萊農的角色始終處在混沌之中,不管是在意大利的政治運動中,還是在那不勒斯和黑社會惡勢力的戰鬥,萊農總是被推著選擇某種立場,被感染著有了某種行動,把別人的聲音漸漸地變成了自己的聲音。以至於在最後一場與莉拉合作的戰鬥中——她們都覺得自己長大成人,有了社會地位和權力,無論如何能贏——她一邊與莉拉親密無間地用文字發起戰鬥,一邊偶爾懷疑自己的立場,和時刻懷疑著莉拉不是出於友誼,而是在利用自己。這些想法對她的激勵和折磨是同樣分量的。可能只有女性,最真實的女性才會以這樣的方式參與政治與曆史,這是政治宣言和曆史書上不會講的故事。
這場戰鬥失敗了。這是場想用童年夢想做武器沖破現實的戰鬥。“成為一個使用語言就像使用利劍的人,通過寫作獲得聲譽、金錢和權利。”在書中,費蘭特寫,莉拉一直高估了一種力量——文字、寫作還有書籍,“她一直看起來那么清醒,那么成熟,現在她終於放下她的童年了。”
童年並不是在童年消逝的時候結束的。它會以怎樣的方式貫穿一生呢?當母親離去,當女人們不再是一個女兒,而成了一個真正的母親的時候,她們會變得成熟而強大,也會漸漸感到,只有時間和逝去是永恒的。衰老會讓人變得柔軟虛弱,但不會和童年這只離弦的時間之箭相逢。
以上種種,只是《失蹤的孩子》中故事拼圖的一角,這本信息量極其大的書,給每個人物的命運都交代了去處。整本書最令人心碎的地方,“失蹤的孩子”從哪裏來,又會去往哪裏,將會是最讓人心顫不已的部分。
至此,我們終於和那不勒斯四部曲走完長長的一路, 雖然仍然不知道作者埃萊娜·費蘭特究竟是誰。但是這種“毫無原則”的寫作,讓人不得不覺得,作者的存在,就是書中世界真實存在的明證。
好消息是,費蘭特最近接受了給《衛報》寫專欄的邀請,在她的文章裏,她確實是一個女性,有幾個女兒,她仍在繼續寫作。這真讓我們讀者松了口氣,能和創造出這樣故事的作者生活在同樣的時空裏,讓人覺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