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到底拍得怎么样?

2019-11-01
来源:凤凰网文化

   《少年的你》对于中国电影的意义不仅仅限于揭示校园霸凌的现实层面,更因为大胆地将数码时代的视听美学融入镜头中,建构出属于新时代青年的赛博朋克式的青春物语,为中国电影开拓出崭新且具有后现代主义特征的美学表达意象。在青年导演仇晟看来,《少年的你》不仅靠现实主义的情节打动观众,更因为突破了青春电影的常规制作模式,用镜头展现出令当代观众熟悉的现实与网络相融的数码空间,最终使得观众与之产生共鸣。   

  《洞见》第444期

  《少年的你》:数码时代的影像解药

  文 | 仇晟

  历经波折,《少年的你》最后还是公映了,并且眼见的口碑票房双丰收。相对导演的前作《七月与安生》可谓一次巨大提升,与“中国第一部校园霸凌题材”电影《悲伤逆流成河》相比,无疑更是天壤之别。《少年的你》如此成功,一方面得益于追随潮流,自觉地采用了数码时代的视听美学,放大青春年少的孤独和自我隔离;另一方面,影片仍然坚信人与人的情感连结,在原子化的时代用影像给出了一剂强力解药。  

 

  | 脸与手机 |

  影片的制作质量无可挑剔,但有一处令人疑惑:两个饱受欺凌的少年,脸上不断出现新的伤痕,但稍隔几天,伤口便悄然蜕去,面容一新。 这与其说是个造型上的失误,不如说是一种下意识的美学实践,一种数码时代的美学趋向。

  回到小北和陈念第一次相遇:小北被打,陈念不平,报警,被打倒在地;流氓拉起小北满是血痕的脸,与陈念相对;陈念被推了一下,手机在地上滑过。下一镜头用特写揭示,手机屏幕已经碎裂,杂讯闪动。此处,电影做了个漂亮的比拟,即手机=人脸。

  小北修复手机的方式与修复伤痕一样,不费吹灰之力。脸是人体的显示介面,显示损坏,不伤及肌体(机体)。脸随时可更新、替换,伤痕变成一种装饰,是时髦的刺青,不再是永久性的,它随少年的细胞更新被抹去。这种“野蛮生长”状态,也可形容中国产能过剩的电子制造业——中国是手机生产第一大国,而影片的拍摄地重庆是中国第二大手机产地,手机出口后,大量的电子垃圾几经周转,又最终回到这片土地。  

 

  《少年的你》在对于人体的数字化处理中趋近Cyber Punk科幻片,小北和陈念正是两个初具雏形的Cyborg。这是一种与过往中国电影完全不同的理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再有效,身体消除了神圣性,变成如网络游戏装备式的附件。在《春风沉醉的夜晚》里,秦昊饰演的角色还要在自己的伤疤上文一朵玫瑰,因为他知道,伤口再也无法痊愈了。但到了这样一部Cyber Punk中,伤痕本身就是文身。

  现实世界中,脸和手机的“相看两不厌”正在逐渐强化。Face Time、Facebook用名称中的“脸”来强调它们的人性化;Tinder、探探、一人一面,面部识别也正在逐渐占据身份验证技术的主流,手机用户陷在镜像和肖像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当手机摄影成为当代数字电影的一股潮流后,对脸的关注更是到达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手机拍摄的《橘色》、《失心病狂》充斥了大量面部特写。《少年的你》虽非使用手机拍摄,但仍自觉地采用了当代的视觉,快速剪辑、特写、浅景深——手机显示屏并无厚度,而电影中部分段落也用了极浅的景深(如囚车幻想段落),使得脸几乎成为一张平面。两个平面,可以趋近或远离,却永远无法融合,凸显了这一段落的幻想性质,也进一步阐明了“屏幕时代”人的孤独。

  | 文化漂变与杀马特 |

  影片另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其色彩美学,多次出现纯粹的红色、绿色和蓝色。在经典彩色电影中,色彩往往与情绪渲染相关,但《少年的你》似乎意不在此。在RGB色彩空间里,红色,绿色和蓝色都位于空间的边缘,是极限的色彩。有一个经典的数据压缩实验,将一副图片用JPEG格式进行反复不断的重压缩,最终图片会呈现为一片绿色——在随机的信息漂流中,精妙的平衡被打破,最终滑向极限。戈达尔的一些近期作品如《再见语言》、《影像之书》,就在肆意地玩弄着这一色彩失真,借此来强调影像的间接性。  

 

  《再见语言》

  这一色彩现象与杀马特文化的形成异曲同工。众所周知,杀马特文化偏好大红、亮黄、鲜绿等色彩,这与其始祖——日本视觉系摇滚——其实相去甚远。正是由于通讯闭塞,杀马特爱好者模仿一些低劣的印刷品或音像制品,信息一步步丢失,最终才形成如此“文化漂变”。小北,可以称得上是半个杀马特,陈念和他,正是生活在文化和经济的盲肠里,信息代谢后的废物把他们推向红绿的极端,就连他们套上白布扮鬼,也被粗制滥造的街灯染成了红色。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当摄影机进入魏莱的家,我们看见的是一片令人安宁的白色。而当陈念长大后,环境也呈现为均衡的白色。红绿是低下层的色彩,而白色为上层所有。值得注意的是,当我们透过监控观察小北,我们可以看到红绿色像素溢出其本体,低下层罪恶的幽灵如影随形。

  与此同时,影片的文本也具有“杀马特”特性,呈现为一种奇特的文化杂糅。小北建在高架桥下的寮屋(在大陆语境下显然会被快速拆除),连日的雨,后巷的打斗,无一不让人唤起港片记忆。或许在重庆这个“最像香港的城市”里,曾国祥引用的是《古惑仔》。另外,也有观众提到玖月晞的原文受东野圭吾影响,而曾国祥本人亦是岩井俊二影迷,影片中依稀可见《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的影子。多股力量汇流在熟悉又陌生的情节里,我们与人物一样生活在文化的“阴沟”里,随之不断下行。但这种阴沟何尝不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文化现实呢?山寨文化正在成为一个具有独立更新能力的机体,在“走不出去”的闭锁环境里面,中国类型片正在形成自己独有的一种美学。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

  | 数码时代交流模式及其解药 |

  胡小蝶跳楼事件发生后,影片用几个快速的特写交代了微信群内同学的反应:简短而冷漠的询问,一连串感叹号,一个表达“吓傻了”的emoji。表情、字符与陈念的脸交叉剪辑,形成了一组当代“敖德萨阶梯”蒙太奇。影片用非常大胆的方式将当代电影中的“扁平化”往前推至尽头。

  在最早描绘数字时代的电影之一《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字符在青春冲动中被持续不断地匿名制造出来,字符取代了人脸、表情、声音,成为电影本身。网络时代,交流的空间被取消,对话变成了一串持续的字符串,情绪被约化为表情,表情也往往附着于一个简单文本意义。文本无法融合,表情无法交叠,对话变成真正的“对着说话”,发送-回复-发送-回复,构成机械周期,无法共鸣共振。《少年的你》当中,不光“沉默的大多数”如此,连陈念和小北也在不自觉地踏入字符串的河流。两人的交流用语并不日常,节奏也接近你问我答式的钟摆来回,多为各自剖露心迹,而鲜少就一个话题展开密切交锋。而唯一可能接近“对话”的段落——讨论如何顶罪,恰好被叙事略去了。  

 

  经典电影中,情侣的关系建立往往是通过视线相交,或是肢体相触。而网络聊天时,并无视线或肢体的接触,双方的话语表情作为各自主人的幽灵,在一个想象的空间里相遇交汇。而像《少年的你》这样的当代电影,发生关联的人物往往被特写镜头单独拍摄,视线并不直接相交,他们似乎意识到了摄影机的存在,自觉地流露情绪。这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自拍美学”。

  但《少年的你》并不止于这些。它不光以一种肯定的姿态拥护人的数码化、色彩的极端化以及少年的自我欣赏,它也充分洞察到随之而来的隔绝和暴力。不像《悲伤逆流成河》追求个人情绪的最大化以催动某种神迹——“逆流成河”,《少年的你》在第三幕中,试图弥合像素与像素间的裂缝,为数码时代开出了一剂强力解药——那是陈念和小北在看守所的会面。两人隔着玻璃相望,两张脸互相叠印、吸纳、包含,情感流动、连绵。这是一串字符和另一串字符的重叠,一个程序错误,一次数码世界里不可能的相遇,它带我们回到了“模拟时代”。通过这个微小的奇迹,我们终于有理由在破碎的时代中去相信电影和爱情的力量,而这正是电影《少年的你》坚实的核心。  

 

  【作者简介】

  仇晟,婴儿作家,青年导演,老影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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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编:墩墩、颜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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