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犁
何进的诗让我想起一个生僻的词:坝磊。大抵是形容堤坝的结实雄健。用它来对应何进的诗,是说何进写诗犹如用钢筋水泥磊堤坝,而且每一句都像打夯,沉实有力。不仅没有水分,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信和霸气。这让他的诗少了诗人常有的感叹、想象、柔美和隐喻,而是直接以陈述和评介的方式书写诗之对象,摈弃了“诗歌腔”,多了理性和思辨的逻辑性和阐释性,即使有一些喻像,也只是构成诗坝的特殊材料,让它来更透彻准确地说明和揭示出他笔下那些人和事物的本质。这个时候,何进更像个哲人在讲授天地万物,以及万物中所蕴含的大道,而且从容不迫,成竹在胸。随着事物的灵魂被层层扒开,诗的空间也向下和远处拓展,诗的意蕴不仅尖锐深刻,而且宽阔博大。诗因而有了让人可意会却难以把控的哲学的意味。
何进的写作类似绘画上的造险破险,这是艺术的高级阶段,就是打破常规,拒绝和谐平庸和温柔,让画面奇崛陡峭,给人感觉和审美上的惊险和惊奇感,从而以粗粝和生疏感给视觉冲击力。何进的写作打破写诗固有的顺流而下的抒情或叙事的套路,以板砖一样坚实的意象和概括乃至总结性词汇,磊一条挺拔但不规则的立体主义堤坝,让人感觉有点不太习惯。这不是何进故意制造障碍,而是他写诗偏重于探究和追问,他在用思考和判断攀岩,有时又像撑杆跳,思想在两个喻体甚至多个喻体之间跳跃,诗因而既有峭壁,又有沟壑,诗有了空间和起伏,绘画上就是高远和深远。需要读者用知识和推理来填充,或做连接桥梁和攀援的梯子。所以,他的写作看似直说,却时时有想象;拒绝隐喻,却处处有暗示。平直的叙述中有着大技术,且常常出人意料,无中生有,让人大吃一惊。他在用思想的硬锤子在铁板一块的生活中敲出诗意,并昭示人和事物的命运和真相。诗如剑,剑尖冷硬而锐利,剑柄却温润而有热度,前者是诗在出击,后者是诗人在悲悯。有情剑客无情剑也。
何进的诗不是牛奶和玫瑰,而是柔软的铁条编织的花环。有劲、有道、有魂。更可贵的是他把熟悉的生活写出了陌生的感觉。这就是创新,就是他独特的气质和知识经验构成的个人化的写作。总之,何进的诗是及物的,属于用思来运转和推动诗的智性写作,平叙中有深层多幻的大智谋,冷静中又气吞万里如虎。
何进的诗(十二首)
毕加索的眼睛
站在他的肖像前,如同面对
一座秃顶山峰。上帝赐他
一双鹰眼。这是一双天才的
眼睛。强烈、深邃而沉重
它跨越人类秉赋的特权,其光芒
划过残缺的雷声,让云霾
再生出斗牛士的魔咒。
这束光
开始时让我发怵,唯恐它
把自己蜕成一幅铜板的蚀刻画,或者
变了形的立体主义影像,以及
幻觉晕眩的轴心。凝视久了
才惊觉,这束光
会奔跑,像飞行的子弹
击中苍老的落日。
这鹰眼中
暗藏着自私、吝啬、刻薄、寡情
和冷漠。哦,令人惊叹的是
它能把一切事物,分解成几何
形体,让古老高贵的灵魂,变得支离
与灰冷。还能独自发现
世界的吊诡与生命的孤绝
在他的立体世界中,
收纳了我和人类的骨骼、心脏和眼眶
以及那个藏着永恒秘密的抽屉
雪茄,一颗夜色的种子
像所有的大人物一样
毕加索习惯用手指,裏夾
一支雪茄。那些真实的
烟雾,是一团弥漫的幻想
竭尽全力地盛开。我看见
他祼着上身,如一头怪兽
走过腐朽的木墻,墙角
飘起异教徒的咒语,像奴仆
随他走进熟透的抑郁,走着
走着,就成了一盏孤灯
走进了他诡异的画壁,走进了
《亚威农少女》战栗的梦中,走进了
《母与子》古典主义的夏天里。雪茄
在暮色中成了一颗冷灰的夜色种子
如一颗大脑埋在宇宙中,只用色彩的亮光向世上打着哑语
关于哲学的门
也许,这是一个用灰色青砖
砌成的门,像诗人生殖
时光的子宫。泥土与烈火
揉合而成的墙壁,丰盈着
饱满又孤独的渴望。从这里
进出,我走向荫凉的空旷,徘徊于
尼釆的光影之上。阔别故土
只为自由之故。仰望勺星,在南方
以南,在北方更北。它是一个
悬挂着人性桂冠的门。星子
在夜色里旋转出巨大的空洞
雀斑的词语,在淡然的
表情中,成了梦的渊源
人类与陌生的世界,就是演员
与道具的关系,当我逐渐
被黑夜吞噬,变成嘶哑的
乌鸦,就只能从门的缝隙间
看见想去的异地,就是谎言
消失的悼词或挽歌。上帝
和自由之间,只有一个门与
另一个门之间的距离
而当我打开另一本经典时,
门里门外,我在哪里
天使
从侧面窥视,那扇门是倾斜的
微光从缝隙透进来,飘落在
蜥蜴、鼹鼠死亡的影像中
在教堂的尖顶眩晕打转。宇宙
虚空,汇入更大虚空的是
人类的思想,一声鸟鸣就能唤醒
雷鸣闪电,就能构建一个没有
底色的城邦,就能把光芒种在
开阔的土地之上。天使穿着
一件袍衣,走出隐秘的门
逆光而行,在岔路口,他选择
奔向寒风凛冽的旷野,奔向
可能坠入的深渊,奔向浪涛
呼啸的大海。揉着光,透析
生命的胶片。信任是世界的
基石,所有长翅膀的生灵
都可超越一切,抵达神性
人性有无尽的悲悯与温柔,人类
要有梦,。“绝梦是精神排卵的
终止”。要以另一种方式,超越
神迹主题。不管是鹰隼、鹦鹉
蚂蚁,还是野花草芥,都一视同仁
人类痴迷爱,痴迷梦想与诗意
元素。天使领着我,走向
暮色,遁入紫铜色黑夜,星辰
之下,出现了一个被极光自焚的
旧世界
人或天使,均在此湼槃
流亡的云
像一个人的命运
在厌倦的世界里,轻盈地
飘动。天空是我的
海洋,那里空寂无人
而云宛如棉絮。空洞的
坟头,发芽了,生长起
茂盛的童话。活着,飘离又
相逢,在无休止地绽放
瞬间成了素描 ,像幸运者
驻足在故乡,离祖坟最近。
这时候,流亡成了迁徙的
候鸟,含一枚甜苹果,演绎着
无常与轮回。哦,流亡的云
看不见俗世的边缘,只留下
无尽的踪迹。有时又
成了一首诗,将远方漂泊的
风景修补,像修补自己的余生
三个在木板上午睡的木匠
透过若明若暗的光晕
我飘移在杂乱无章的装饰
工地上。墙根下,用目光
丈量着三个灵魂与这个世界
距离。它们似乎是历史
与飞地的距离,是网络
与锯齿的距离,是暮色
与前额的距离。这三个
木匠在木板上午睡,裸露着
海澡似的身体,像三堆
刚熄灭的焰火。又如黑鸽子
刚穿越黄昏,最终落于房檐
他们的一生,都爱着天空
和家园。这时,窗外吹进
一阵薰风,在抚摸着被他们
弃置的皮囊,似乎爱过一遍
再爱一遍。在飞地六月的
天空下,三个身体一同
入睡,尽管裹着泥尘
和木屑,但他们却睡醒了
一面青涩痴呆的镜子。他们的
呼噜声与教堂钟声一起,在枯萎
落日里,呼吸着创世纪的木头香气
雪
黄昏,像个网络作家
写下了许多零乱的章节。雪
一路冷笑着,从北方飘至南方
似乎毫无遮蔽,又无尽头
那些冰冷的谎言,已从马背上
溅落。风中的悼词,伤感的
情绪,白得如同一道炽光
在秸杆上嘤嘤而泣。哦,囚在
冬天的暮色里,奢望成了旅人
雪的身躯空空荡荡,很快从
这个世界转到另一个世界。我知道
人和雪一样,活过了
存在过了,也听到过星辰的
声音了,即使融化了,
也是山川大地的一部分
并且我目睹的这个黄昏、也溶在其中,
没有了来和去
为一幅摄影作品而作
在八卦岭,飞地传煤新办公区的
装修工地上,孙起偷拍了一个胖子
裸露的躯体,圆滑如夏天的
某个词,或某个乡村孤独的
被忽略的风景。肉体是渡口,远离了
古典的光线,以及鄙吝和虚幻的
命运。他从不戴假面具,胸肌
和良心,都在日光的角落下
烤灼,成为飞地折叠起来的
封面。两位大叔,皮肤像干瘪的
桉树皮,他们抽着水烟筒
坦露怪癖,人活着
最珍贵的是拥有真实的自己,拥有
自由的呼吸和平静的日子,他们
一辈子与泥土、尘世不离不弃
从不背叛,微弱的烛光
和内心的低语。装修房子,
就是帮一只鸟换上新羽毛。他们
解构零乱的归属感,把工地变成
旧格局的葬礼,变成飞地的
影像,变成建筑之外打磨命运的
加工厂。他们的肉体,有时柔软
劳作时却很坚硬,泛着青铜色,
如历史书中漏掉的一幅插图
张尔像一抺光
认识张尔,是在远山
承受落日煎熬的时候。飞地
像他的孩子,带着淋漓的母血降生。这时,深圳的凤凰花正喷着
火焰,夏季剪掉脐带,匆匆
而至,时光在花园深处造梦
诗歌之手是谁的手呢?张尔
觉醒而坚定。在梧桐山顶
张望遥远的故乡安庆,
那里,理想主义的烈火,曾燃烧过
历史的胸怀。而今,张尔要痛饮东江
之水,接过古老的法器,揣怀信仰的虔敬,他和他的伙伴们将推开一扇又一扇神秘的窗,与神签下契约
他们穿越时空,掀起了新的浪头
飞地这片土地将变得神奇,像命运从暗处转向亮处,张尔和他的伙伴们就是这一枺光,长久地照在飞地的某一页上
木棉花
农历乙未年的春天
一些新的叙事
已渗透到
那五片拥有曲线的花瓣里去了
一朵朵的
朝孕育过寓言的地下蔓延
如落日的臀部
盛开出母性的火焰
不知道它诞生在
什么地方,藏于体内的灵魂
要飞到哪里去
它的身影,已成为南方的活化石
它有浑圆的
身姿,背负起优美的灵魂之重
花冠上的胎痣和纹路
就是真实的见证
坠落了,抖掉前生的
灰尘,成为地上饱满的忧伤
光芒
戴上近视镜
朝旧月亮出没的地方张望
远方如碎了一地的叹息
近处浮动的光晕
像是太阳脸上的黑斑
摘下眼镜, 眯起一条缝 影子模糊地弯着腰 阳光像服了兴奋剂 亢奋得如同极昼 这时,我只能看清一米以内的 事物。 一米以外的世界 在渊面行走
如一条河流, 流向另一条河流
光芒太强了
灼伤许多袒露的事物
那些哑巴一样隐忍的事物
还有些事物渐渐老去
这时,世界离我很近
那些光芒,是我前世留下的遗产
多佛尔海峡的黄昏
那白色的悬崖,是英格兰的
门户。来自阿尔卑斯山脉的
黄昏,像个魔鬼,把光明
彻底吞没了。天空,把远方
抱得更紧,模糊的光斑
荒谬地拥簇着,只剩下
倒流的时光在飘动。
不远处,仇恨煎熬过的
古堡,依旧伫立于迷途的
风景里。黄昏呵,你这阵痛的
自由,如海浪打开了胸襟,融化了
那些永远看不清的事物。你的
底片曝光后,夏天过早地入眠了
黄昏,用瘦削下来的云团,点燃了
篝火,在地平线上穿梭
多佛尔海峡出现了惊人的
章节,它把搁浅的落日视为了
偷渡者
(李犁,当代著名诗人。何进,深圳著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