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閱讀浩如煙海的史學論著時,總會產生我們在光顧真實歷史的錯覺。然而我們收獲的不過是經過二次整理的“歷史故事”。我們想以史為鑒,進而摸清真實的世界,然而往往卻困頓于知識的迷宮中,難以自拔。要知道,無論是中文里的歷史,或英文里的history,都是一詞兩義:過去真正發生的歷史,以及人們記得的、敘述的、書寫的“歷史”。而另一方面,當我們研究歷史時,也是跨越時空的鴻溝,在交流中與歷史融為一體,成為歷史話語的一部分。正如法國詮釋學者保羅·利科所言:“歷史性只是指一個基本但切要的事實,我們創作歷史,我們沉浸其間,我們也是如此的歷史生成物”。
今天我們分享的文章是著名學者王明珂在《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征分析》的前言。這篇前言很全面地概括了他本人的史學觀。他認為,歷史反思是十分必要的。只有這樣,我們的認知體系才不至于飄渺朦朧、不可捉摸;因為只有重新審視歷史,我們才有接近現實本相的可能。
壹
被知識體系裹束的人類

我們以知識體系建立起一個虛擬世界,人們生活其中也就是被包在一個大蠶繭里,對于創造及操弄這虛擬世界的真實世界毫無所知。
腳底生了老繭,我們踩在燙的、尖銳的礫石上,卻沒有抽回腳的反射動作。不斷生產缺少反思性的知識,常使得許多不當的社會現實,或負面的社會價值,繼續存在並且被強化。因此反思性研究,便是透過一些新方法、角度、概念,來突破認知的“繭”,來深入發掘隱藏在表象之下的本相。
為什麼一個經常受歧視的人,久而久之,對他人的侮辱性話語行為變得毫無反應?為什麼我們相信一個“歷史”,即使那“歷史”讓我們成為原住民、少數民族、新移民、勞工階級、女性,並成為征服者、主體民族、老居民、男性與資產階級之外的社會邊緣人?為什麼一個赤腳走路已習慣的人,踩在尖銳的礫石上不覺得痛?

在松潘埃溪溝羌族村寨做田野調查的王明珂(右)與羌族朋友毛明軍的父母
人的神經系統具有反射作用,能透過身體末端的感觸神經將外界刺激訊息傳達到腦部,然後讓我們很快地做出反應,避免身體涉入危險。這就是為何我們赤腳踩到太燙或太尖銳的東西,我們的腳會很快地抽回。然而我們的身體也有保護自己、習于外在環境的作用,所以經常赤腳走在銳石上,腳底會生出一層老繭來隔絕外來的刺激與痛楚。 經常受歧視辱罵的人,心上也會生出一層老繭,以避免太多外來的侮辱刺激讓心淌血。
更經常的是,我們以知識體系建立起一個虛擬世界,人們生活其中也就是被包在一個大蠶繭里。在這樣的世界里,人們有歡笑、挫折、悲傷、憤怒,但一切都理所當然。人們對于創造及操弄這虛擬世界的真實世界毫無所知,自然對造成自己憤怒與悲傷的根源力量毫無反應;或者更糟的是,我們的反應只是讓這虛擬世界更“真實”而已。
貳
歷史與“歷史”
說得明白點,“歷史”便是建立此虛擬世界的重要知識之一。譬如,若一部美國“歷史”開始于英國移民乘坐“五月花號”來到美洲,以及隨後百余年更多歐洲移民來到被稱為新英格蘭的美國東岸地區,在此形成美國最早的十三州。若我們將此當作歷史上的一個重要起點,那麼原來居于本地的“印地安人”便成了被征服者,較晚來自非洲、亞洲的人群成了新移民。經過兩三百年後,若人們還相信並強調這樣的“歷史”,自然人們也相信一個十來歲的歐裔美國青少年比一位八十歲的美國老華人更有資格自稱是“真正的美國人”。以上“歷史”,哪一點不是歷史事實?我們相信這些歷史事實,因此不得不接受自己邊緣的或優勢的社會身份?

然而,並非如此。那些事件為歷史事實是一回事,但它們被組構成一個“歷史”又是另一回事。譬如,美國“歷史”也可以寫成:原來北美洲有許多土著在此各佔地盤、相互爭戰,他們有些是印地安人的後裔,有些是歐洲移民之後,自從我們的英雄祖先從非洲(或亞洲)來到這兒之後,開始有了很大的變化……這“歷史”也沒有虛構的成分。然而相信這“歷史”,美國的族群關系將與今日不同。所以,並不只是歷史事實造成“現在”,而應是歷史事實造成部分人掌握社會權力及歷史記憶,歷史記憶讓人們生活在“現在”之社會現實中。
這就是以上說的,我們生活在歷史記憶(以及其他知識記憶)造成的虛擬世界中而渾然不知。因為我們活在“歷史”(指人們對過去的記憶與敘事)規划的社會現實中,而社會現實又是如此真實,因此人們不懷疑“歷史”——我們以為“歷史”便等于歷史事實。這也解釋了一個謎團——無論是中文里的歷史,或英文里的history,都是一詞兩義:過去真正發生的歷史,以及人們記得的、敘述的、書寫的“歷史”。法國詮釋學者保羅·利科曾注意此一現象,並以人類普遍的“歷史性”來解釋它。他稱,“歷史性只是指一個基本但切要的事實,我們創作歷史,我們沉浸其間,我們也是如此的歷史生成物”。
叁
反思性
今日許多社會科學界所稱的“反思性”,各個學科、個別學者對它常有不同的理解與定義。在這方面,我傾向于接受法國社會學家皮耶·布迪厄的見解:我們得自于社會的許多偏見,常讓我們對外界事物缺乏反思性認識。個人的社會認同、社會現實與學術法則等等,均讓我們在認識外在現象、事物上非常遲鈍。這就是前面所說的,腳底生了老繭,我們踩在燙的、尖銳的礫石上,卻沒有抽回腳的反射動作。不斷生產缺少反思性的知識,常使得許多不當的社會現實,或負面的社會價值,繼續存在並且被強化。因此反思性研究,便是透過一些新方法、角度、概念,來突破認知的“繭”,來深入發掘隱藏在表象之下的本相。

在其著作《反思社會學引論》中,布迪厄指出三種缺乏反思性的學術認知偏見。雖然他批評的主要是社會學中的一些做法,但也因此衍出其對社會科學知識生產之批判。這三種認知偏見,第一是社會性偏見;研究者處于某種社會文化圈中,因他的出身背景,如社會階級、性別、族群等認同所產生的認知偏見。這是最普遍的,也是許多學者都曾指出的一種學術認知偏見。第二種是學術場域偏見;這是指一個研究者居于學術圈及學界某位置,因此產生的認知偏見。如一個學術機構的首長,一個寫論文的博士生,各因其在學術場域中的位置,而與他人有利益與權力角逐關系,此皆影響他們的學術認知。第三種,也是他最重視的學術偏見,學究偏見。這是指,學者將現實世界建構成一個有待被解釋的學術圖像,以一大套預設的理論、方法、原則、詞匯來探索描述它,而忘了現實世界中有許多待解決的具體問題。
存在于學科自身內的偏見,深深影響我們對現實世界的觀察、描述與理解,或更深化許多原已存在的社會問題。舉例來說,如人類學的田野方法、理論、詞匯所建構的知識,經常因強調“他們”的特殊性,而加深被研究對象(原住民、少數民族)的社會邊緣地位。又如人類學知識強調文化、宗教在人類社會中的特殊價值,使得人們關心政治造成的社會剝削與迫害,卻因尊重宗教、文化,而對由此造成的剝削與迫害視為理所當然,或明知其非但也認為不宜干涉。
以上布迪厄指出的是學者們(特別是社會學者)在進行研究時,因對自身社會背景缺乏反思而產生的認知偏見。事實上,上述幾種認知偏見都更普遍地存在于每一個人心中。我們每個人的社會出身背景,我們在此社會中的位置,以及由學術知識透過社會教育轉化而成的“常識”,都是一層層的帷幕,或腳底的皮繭,屏障着我們對世間一切人、事、物的感觸與認知。

我們活在一個充滿表象的社會中,我們說一些話、做一些事, 然而我們很少去深究、認識社會本相,更沒有意識到我們所說、所做的經常更深化社會本相。 這與前面所說的,“歷史”造成現實社會情境,而在現實社會情境中人們也相信並繼續述說或書寫這樣的“歷史”,是同樣的意思。我們所說與所寫的“歷史”也是一種表征、表象而現實社會情境便是社會本相。所以我們可以把布迪厄那句名言,換個方式來表達——“情境產生于文本,而文本也產生于情境之中”。這文本,特別指的是人們的歷史記憶文本。
既然歷史記憶“文本”與社會“情境”的對應關系,和社會學者所稱的社會“表征”與社會“本相”的對應關系相類似,這也表示我們可以用同樣一套方法——因研究對象差異而略加些修飾——來研究古代社會(歷史學者的研究對象)與當代社會(社會學者與社會人類學者的研究對象)。
肆
在文獻中作田野
在文獻中作田野,是我過去在台灣一所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教授“文本分析”課程的副標題。當時有些教授反對,他們認為人類學家的田野就是在某偏遠地區人群中所進行的參與觀察,不能在文獻中作田野。人類學家到實實在在的人群社會中進行田野,的確是他們值得驕傲的學術資產,這也讓許多歷史學家十分羨慕。我常聽歷史學界的朋友說,我們無法進入唐代、宋代人群社會中,像人類學家那樣親身觀察當時的社會,聽每個人鮮活的話語,觀其行為,分析其情感與意圖,發掘隱藏的社會結構。于是,無法進行田野考察成了歷史學家難以深入探究過去社會的普遍借口。
我想說明如何透過文本、文類、歷史心性、社會表征(表象)、社會現實(本相)等概念而“在文獻中作田野”,也由此揭露隱藏在文獻中的另一些歷史景象。我們可能經由對歷史文本的分析,深入探索——古代社會情境,了解其各層次的“結構”,以及觀察古人在書寫、行動間流露的個人社會處境、情感與意圖。簡單地說,已成為過去的——社會及其內部結構、個人,都化為種種“密碼”藏在歷史文本與事件之中,我們只要知道如何解碼,便能深入觀察並了解一古代社會的本相。
了解遙遠過去的人群社會(歷史學),與了解遙遠空間外的人群社會(人類學),對反思性研究來說都只是整體研究的一半。另一半的研究則是,基于對遙遠時間、空間外的“他者”或“異文化”的理解,來重新認識“我們”與我們所存在的現實情境。 如此,我們的現實存在,以及造成我們認知偏見的帷幕,將突然透明地呈現在眼前——像是蝴蝶咬破了繭出來,終于看見以前被自己當作是全部世界的繭,以及自己存在的真正世界。 前一半的工作是“化奇特為熟悉”,後一半的工作也就是,“化熟悉為奇特”。

最後我要說明,反思性歷史知識並非是要完全推翻、取代我們原來相信的典范歷史;在相當程度上,它仍建立在典范歷史知識的時空架構上。它只是質疑典范歷史的取材、解釋與構成,批判典范歷史簡化了“過去如何造成現在”,因此讓人們難以察見社會現實本相。然而反思性歷史研究也不同于後現代主義下的“歷史解構”。雖然它們都將“歷史”當作人們在現實情境中的建構物,但解構論者大多否定我們有探觸真實歷史的能力,或將造成“現在”的歷史限縮在“近代”,而反思性歷史研究之目的仍在探索真實的過去,並希望因此讓人們對“現在”有更深入透徹的了解。
我希望,反思史學或一般性的反思研究所提供的對歷史與社會現實的新知,可以讓人們對于自身在社會中的處境,以及當前社會情境、本相在歷史長流中的位置,均有深入且透徹的了解——也就是剝去腳底的皮繭,讓人們能深切體認、體驗社會現實本相。我相信,這樣的反思性歷史知識,能創造具反思性認知、認同並有行動能力(如抽回腳的動作)來改變社會的當代人。

《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征分析》